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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着岁月静好的名字,取积安百年之意,不期然终带着弹片逝去。”
01 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祖父已病入膏肓。
儿时望而生畏的房间,现在推门走近仍心生怯意。将带回的樱桃置放到他一旁。他撑起身跟我客气——这么远回来做么事!听他一贯低沉不失力量的声音,顿感释怀。说他已时日不多——多么荒谬。陡然看他消瘦的面容和身形,心又慢慢沉下去。
阴雨连绵,他终日卧床疼痛难当,只说雨碍事。恨自己——怎么还不死,把孩子们都耗在屋里。父辈们回到阔别半生的老屋服侍已月余,尚未退休。祖父深怕他们因此丢掉工作。耄耋之年的他,多年独居老屋。日日着意料理自己的一衣一食,房前屋后。患不治后也不曾卧床,直至衰竭到无法再下床。庭前场院修葺平整,参天大树是父辈幼时栽就,夏日绿荫如盖。屋后小园花开时香飘四溢。三间土砖房,人都说收拾的像极他自己。他扣好中山装的每一粒扣子,戴上帽子,给大门落锁把钥匙收进口袋。负手缓缓穿过场院,走过田坎山道。有人招呼——二爹爹,往哪去?他应一声不去哪。心下自有主意。他走到一家相馆。多少年不曾照过像了,对着镜头那刻,许是想起部队开拔前的留影,年轻的他意气风发,胸前的红花快遮了半边脸,一颗心也照的彤红。。。摄影师满意的按下快门,带几分纳闷——老人眼底英气略带腼腆的笑意,恰如少年。
父辈亲自端茶倒水服侍床前,恐不周并不允许小辈插手。尽日眼睁睁看着他赢弱的身躯饱受病痛磨折。不被允许再去床前探望他。已不能再哄他吃进一口东西——天就快晴了,等您好了一起打麻将。期间近床服侍的人他都要责骂几句。责二姑尤甚。二姑那时已有严重的肾积水,每日兀自奔走自家与老屋间。两地相隔十余里。撑不过病痛就在祖交临终前几日做了肾切除手术。临行前并无信心下得来手术台,竟不告而别。次日发现水缸挑满了水。独不见她人。这是后话,当时并不肯在她父兄面前透露分毫自身状况。每每她在塌前照料,重病的祖父仿似孩童般骄横无理。而她总是轻声应允。和言细语。我静立门外,唏嘘她毕竟不同。
不日回深。心知将永不复见。
02 辞世
其后闻他痛更为甚,出言更每每伤人。他直言自己有足够的钱,让大家不要误他,定要再去医院治病。父辈相顾无言。他便撇开他们攀着小姑父送他去医院。连着恨起大姑父,不肯日日来医他。他们忍看他一日一日捱疼受痛,看他终于对他们全部失望。却始终狠不下心告诉他医院不肯收治的真相。
再后来,他们不忍拂逆他最后的心愿,设法将他送到乡镇卫生院。他觉不到好转,仍坏脾气地责怪医生不肯好好医他。最终从医生口里得知真相。自此沉默。不两日便去世。临终之际有大颗泪珠自眼眶滚落。
他在油菜花谢的时候辞世。二姑没能送到他的终。他们说那个瞎子先生算的卦,向来灵验。
不过数日,为奔丧再返老屋。
及至,屋前乡邻尽着白衣,或洒扫煮食,或奔走迎客。檐下搭起灵棚。丧乐喧哗。穿过熙攘走到灵堂,亲人在侧悲泣。他的遗像置于灵柩前小案中,红蜡闪烁,竟照出他少见的笑意分明。默然上香,磕头。黑色钱纸屑精灵般经我手边发际,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打着旋儿触到他的棺木,像来自他最后的关切。
灵柩在冷雨和唢呐声里起程。遵父辈叮嘱,在老屋各个角落轻轻唤他一声,好让他的魂魄跟上。在满目莺飞草长的春景里,告别分外凄冷。但闻鸟声如啼血,但见花上俱是泪。在棺前洒下纸钱,送他最后一程。
03 忆平生
人声渐住。
独往他住的屋里,清扫满地狼籍。在世时他永远穿得齐齐整整,住的房子永远齐齐整整。眼泪落入腾起的黄色泥尘。不去想泥坯落在棺木上的声响。
斑驳的泥墙,挂着玻璃相框,里面有青年时期的父亲戎装照,有我辈青涩旧照,及至他的曾孙婴孩照。想他曾长久负手观望像框里的每张影像。
对面墙中挂祖母遗相,黑框,镶着金色边纹,装裱细致。年轻时他因着际遇动辄暴跳如雷,人皆知他在家是一个暴君。祖母因病去世后,人说他每日里定要去坟前走一遭。自此他独自在老屋度过后半生的三十余载。
堂屋的橱柜,玻璃门里摆满酒瓶。他好酒,酒量极佳。每只瓶子按左右对称精心陈列。美仑美奂。下层柜门里放盛有冰糖的罐头瓶。跟孩提记事时候所见一般。
橱柜后面的墙正中,是幼时见惯的大幅伟人挂画。经年累月画里人物仍神采奕奕。周围裱着四张窄幅珍奇瓜果图案。白底已然烟黄,果色依旧鲜明,蛀孔竟添了生趣。
通往小院的木门,门框顶端长久悬着一面镜框,框里镶着小姑姑评先进工作者的奖状。她是祖父最为疼爱的小女,在女儿中唯她有较高文化,是为初参加工作便有捷报。他满怀喜悦地将这面奖状高高挂起,使来人皆能看见。屋内不多的家俱,湖兰色,依稀能辨认为她出嫁所置。
院内杂草已及人高,父亲并不在意。他边加固支撑泥墙的木料,边连声催我快步离开。连日雨后,老屋愈发显出要倒塌的光景。父亲给大门落锁,叮嘱经过时须得离墙远些。
不过几日,老屋已人去楼空。烟雨中的天幕也似老去,显出无限寂寥。
时至今日,他离开已十年余。
他有着岁月静好的名字,取积安百年之意,不期然终带着弹片逝去。
他从家庭走上朝鲜战场。建功立业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如昙花一现。少年意气,致使他过早解甲归田,长久沉寂。他却以永远不屈的战斗姿态走到一生的终点。
他为长子取名祖举,小名和平;为次子取名祖繁,小名建国。女儿则取名祖兰。国英。凤英。第一个孙女,取名威华。
府河镇东方乡海螺洼,他生于斯,长眠于斯。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祖父——易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