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为何要穿上沉重的铠甲?
难道你不嫌重吗?何不脱掉它?
这里不是丛林,猛兽只是心里的幻影。
你看,那一根根长矛,其实是
花朵的影子,那一声声战鼓
也不过是风儿在欢笑。
直到今天,我仍然忘不了那个与雪师通话的午后。
该说,那是我们最初的相识吗?
但当时,我们其实还不认识彼此。
我不知道他的经历,对他没有任何了解,甚至不知道他的样子。而他,对我也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我认识他的一个学生,那个学生给了我一本《空空之外》和他的名片,所以我才会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另外,就是我刚确诊癌症。
我常会想到,假如接我电话的不是雪师,而是别人,他会怎么回应电话里的这个陌生女子?
你知道吗,电话接通的时候,我还没有说话,甚至没有介绍自己是谁,就嚎啕大哭了十几分钟。而雪师却一直在等我,直到我终于平静了一些,他才开始跟我交谈。
每次想起那段往事,我都会非常感动,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当然,我也非常感谢那个送书给我的朋友。说起来,我们并没认识很久,我只是偶然参加了一次读书会,在读书会上见到了她,跟她简单地聊了几句而已。不知道,她在送书给我的时候抱着怎样的心情,是否看出了我内心压抑的苦闷和迷茫?她有没有猜到,自己一个偶然的善念,会挽救一个差点坠入深渊的人,甚至改变她的命运?
这些话,我一直没有对她说过,但从此之后,每逢看到我觉得很好,对我影响很大的书,我都会多买几本,随缘地送给一些朋友。这个习惯,一直持续到我被逐渐加重的病情关进小屋。
其实,我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个短暂的安全期,当时我刚做完切舌手术,还住院接受了化疗,化疗结束之后,虽然身体受到了一定的影响,但癌症的阴影算是暂时消失了。我坚持正念冥想,感觉身体里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那时,我真的相信,只要这样坚持下去,医生的预言肯定会被打破,我会战胜癌魔,消除命难,有更多的生命去做我想做的事情。雪师也在鼓励我,他提醒我不能掉以轻心,他说,如果我不能坚持下去,中途懈怠了的话,我的病可能会复发,一旦复发,就很难好转了。
刚开始,我并不认为我会懈怠,我觉得自己一定能坚持下去,因为死神就在前面等我。我真真切切感受到了它的存在,我怎么能懈怠呢?但随着身体的好转,我没之前那么警醒了,心中的事越来越多,情绪也越来越不稳定。最致命的,是我开始找各种借口逃避正念训练。我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恢复了过去的生活节奏,唯一保留下来的改变,就是彻底戒掉了一些不好的生活习惯,比如抽烟。
说起来很奇怪,过去,我有很大的烟瘾,总是一根连着一根地抽烟,后来认识了雪师,我就决定戒烟。决定后的一天晚上,我突然剧烈地呕吐,吐出了很多散发出恶臭的黏液,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想抽烟了。一拿起香烟,我就有一种强烈的恶心。可惜的是,我虽然戒掉了香烟,却没戒掉那个让我爱上抽烟的原因——烦恼。
开始正念训练前,我有严重的抑郁倾向,经常整晚整晚地睡不着觉,正念训练之后,这种情况开始好转,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抑郁了。我沉浸在那种放松后的愉悦里,对很多事情都不再计较,对很多从前贪恋过的东西也不再贪恋,只管顺其自然地做好每一件事,享受每一天的诗情画意。当时我以为,人生会从此翻开它的新篇章,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但随着懈怠的复苏,我开始退步,清明不知不觉中消失了,烦恼在心中重现。
因为,我的婚姻并不美满。
在外人眼中,我的婚姻很幸福。但他们不知道,这是我刻意营造的结果。我之所以会得癌症,跟我纠结的婚姻有关系。
决定跟丈夫结婚时,我不懂啥是爱情,也不懂啥是自由。丈夫那种貌似自由实则放纵的生活吸引了我,他对我的依恋和纠缠,在我看来,也是一种不可自拔的爱情。我从小就被父亲控制,从来没享受过自由,也早就没了被爱的感觉,所以,这种貌似爱情和貌似自由,对我有致命的吸引力。我固执地认为,只要跟这个男人在一起,我就能离开父亲的压迫,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于是,当父母极力反对,断言我跟他结婚绝对不会幸福之后,我们悄悄在民政局办了结婚手续。
婚后不久,我就发现父母是对的,丈夫的“爱”,很快让我感到了窒息。他不允许我有异性朋友,不允许我因为任何原因不接他的电话。假如我违反了他的规定,他就会狠狠地骂我,甚至用身边的东西砸我,用脚踢我,或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往墙上撞。每当他发泄完,终于平静下来时,就会抱着我痛哭,忏悔,说下次再不会这样了,还说他之所以这样,是因为他太爱我,太在乎我了。看到他这样,我就会心软,然后原谅他,忘掉他对我做过的一切,跟他继续生活。
我并没有想到,我一再的宽容,不但没促使他改变自己,反而放纵了他,让他在我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开始了一段新的故事。从此,我们偏离了正确的轨道。这事,后面我会讲。
你问,我恨他吗?没有,真的没有。一起生活时,我甚至很依赖他。只要不涉及男女问题,他对我就无限包容,像父亲疼爱自己的女儿。待在他的身边,我总会很安心,也总会像小女人那样,享受他所有的细心和照顾。
为什么会这样?
只要你知道我有个啥样的父亲,你就理解了。父亲是右派,在狱中过了二十多年。出狱后,他的黄金生命已消失。他于是仇恨所有人——当然,他爱自己的子女,只是他的爱,是用仇恨的方式表达的。从小时候起,我的家中,每天都会响起瓷器之类的东西破碎的声音,那是父亲摔碎的,每天,都这样,每天……有一天,甚至摔碎了电视机,那是姐姐看电视时,没关小声音。父亲跟母亲的吵,是家中的背景音乐,总是从早晨,响到深夜。
在家中,父亲最爱我,但他的表达方式,却很是扭曲。从小到大,他都用严厉的管教和打骂,来表达对我的爱。
从小,就这样。我挨打的理由,有很多,背不会英语课文、没考上一百分……总是,我身上所有在父亲眼中不完美的东西,都是我挨打的理由。
于是,很小的时候,我就练成了一种本事,我能敏锐地从父亲的目光中,发现他又要抓鸡毛箪子了。在他抓到后向我抡过来的刹那,我会扑向紧锁的大门,从下面不到一尺的空隙里,像鱼儿那样滑跃而出。当然,我换来的,是更严厉的打。
二十多年了。
我一直想逃离,一直想,一直想,我遇到了丈夫。我像扑火的灯蛾,扑向了看似非常自由的生活。那些日子,我们彻夜看电影,彻夜说情话,彻夜做爱,彻夜抽烟……等我参加工作有了钱,我们就每天都吃火锅。……说真的,比起父亲的打,那真是一段自由的日子。
当时的丈夫,给了我一种我从未享受过的宠爱。从内心深处,我渴望这种关系,也依恋它。为了回报它,我拚命工作。宁愿忍受生活中一切的不完美,来营造自己的完美。就这样,我的家庭,在许多人眼中,是很幸福的。
直到后来,我发现,丈夫成了另一个父亲。
瞧,我有点动感情了。没想到,我的心中,竟有那么多刻痕,它们是那么深,以至于我的表述,常常渗出一种忧伤。而这种忧伤,又隐藏在日常琐事和我自身的毛病带来的烦躁之中,不知不觉就被我忽略了。我也没有发现,每当丈夫的脸色一冷,我就会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心整个蜷成一团。在长久的重压下,我与人相处的方式和心情都变了,我不敢和异性同事有工作外的交往——哪怕这种交往是纯洁的,没有任何暧昧。我甚至不敢多望异性一眼——只要他发现,就会有拳头横空向我挥来,把我揍得眼冒金星。不知不觉中,他用爱的名义,把我变成了一个活在他权威下的木偶。我只能在顺从中,享受自己以为的幸福和快乐。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病得很重了。
我想跟你谈谈丈夫。
他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他的父亲为了外面的女人,抛弃了妈妈和他们两姐弟。他父亲离家后,一直对他们不闻不问,连赡养费都不给,怕那个女人不开心。丈夫常讲他父亲。他说,小时候,父亲对他很好,常给他买好吃的,常把他扛在肩上,去动物园。那些美好温馨的画面,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痛。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曾经爱他的人会离开他。因此,每逢他爱上了一个女人,就希望对方能永远留在身边,永远不要离开自己,对方要是有一点变心的端倪,他就会失控。
所以,我对他的宽容,有同情,有心疼。要不是他后来出了轨,也许,我们不会分手。我不想再在他心上,留一道刻骨的伤痕。……可命运是多么残酷啊,他终究没能战胜自己的心魔。
这一切,加上侥幸心理,还有我自身的致命缺陷,都在推着我,走向深渊。但我始终隐瞒着,没告诉任何人。一来改变不了什么,二来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三来我习惯了要强,说真的,我好面子。
我于是浸泡进雪师的书里。那书会告诉我,如何对治内心的烦恼?如何将心收回来,让自己安住在那种明净的状态之中,看破烦恼的本质?
书告诉我,你的命运,是自己选择的。当你选择了一种生活,就要接受它给你带来的一切。如果你不想接受,就要选择另一种生活。这个选择权,在你自己手里。
我渐渐冷静了下来。我不再哭泣,也不再感到委屈。因为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但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如何选择?
(连载2——未完待续,敬请期待!)
雪漠新作
作者介绍
雪漠,原名陈开红,甘肃凉州人。国家一级作家,甘肃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文化学者。曾获“甘肃省优秀专家”“甘肃省领军人才”“甘肃省德艺双馨文艺家”“甘肃省拔尖创新人才”、中国文化部中国文化品牌协会“2015年度中国文化十大品牌人物”等称号。著有长篇小说:《野狐岭》《深夜的蚕豆声》《凉州词》“大漠三部曲 ”(《大漠祭》《猎原》《白虎关》)、“灵魂三部曲”(《西夏咒》《西夏的苍狼》《无死的金刚心》)、《爱不落下》;诗集:《拜月的狐儿》;文化著作:《一个人的西部》《大师的秘密》(全八卷)、《佛陀的智慧》(全三卷)、“光明大手印”系列(全十本)、“雪漠心学”系列等;文化游记:《匈奴的子孙》《堂吉诃德在北美》《山神的箭堆》等。作品入选《中国文学年鉴》和《中国新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冯牧文学奖”“上海长中篇小说优秀作品大奖”“中国作家大红鹰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等奖项,连续六次获甘肃省委省政府颁发的“敦煌文艺奖”,连续三次获甘肃省文联和甘肃省作协颁发的“黄河文学奖”;入围“第五届国家图书奖”,三次入围“茅盾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