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无所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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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旬的一个早上,老肖起床口渴,拿起床边桌上的水杯要喝水,可里面空了,让人倒了。她一想便知道是谁。这事只有性情卑劣的儿媳妇干得出来。她现在是一心要将自己赶出这个家,因为自己老了,病了,成负担,拖累了。老肖一想到跟她带了十来年孩子,居然等到这样的一个结局,心痛难忍,眼泪奔流。她挣扎地从床上坐了起来,掀掉被子,下了床。她如今刚过七十,数病缠身,体重四十公斤不到。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像根腐朽的树干,随时要瘫毁。她住在三楼,后加的隔热层里,冬天冷夏天热,可这些老肖都忍了,她现在最怕的就是上下楼,腿上没劲,一个来回要停下来喘几回,时不时还有眩晕感,要不有护栏抓着,她就滚下去了。那水是她昨晚睡前带上来的,满满一大搪瓷杯,今天一天的饮量。她睡前就喝了一小口,剩余的定是昨晚老肖睡着后,那儿媳妇上楼故意倒掉的。这是百分百确定的事。现在她们的关系水火不容,说句难听的,她现在巴不得老肖立马去死,一了百了。

老肖拿着搪瓷杯,小心翼翼地下楼去。下到楼梯的转角处,她会喘上两口气,咳嗽几声,然后接着下。这二楼有两个房间,前面一间住着小儿子跟那媳妇,后面那间是孙子跟孙女的。孙女十二岁,孙子七岁。孙女断奶后就跟着老肖,那时老肖还住老家下王村,靠种菜谋生。这栋房子是前年买的,位于镇上横街路上。开始老肖住孩子那屋,孩子住儿子那间,两夫妻常年在外面打工,只是过年那几天在家,随便应付一下就行。可去年年中他们俩工作的电子厂倒闭后,他们就回来了,自己俩住进了主卧,也把老肖赶去了三楼。一个巴掌拍不响,儿子不知道老肖的难处?都是两人私下合意的,眼见老娘不行了,得想方设法赶出去,赶不走也得耗死她,毕竟养老的责任不是他们一家的事,另外两家怎么能置身事外?老肖生了三个儿子,都住驿前镇上。老大还在县城买了房,经济条件最好。

下到一楼,老肖气喘吁吁,两腿绵软颤抖。她扶着墙歇了歇,便走向饮水机。可一到饮水机前,才发现水没了,电也拔了,怒火爆燃,对着厨房方向就骂:“你个心毒的女人呀!晚上倒掉我喝的水,现在水也不加,你要我死是吧!”

立马,厨房里就传来回应:“一大早的,别叫丧!”

老肖冲了过去,指着儿媳妇鼻子质问道:“跟你带了十多年人,现在看我老了,就想我死,你是畜牲养大的么?”

儿媳妇咬着牙,握着拳头,眼里喷射出怒火,像头发狂的猛兽,要撕裂老肖。

“来啊,动手啊,打死我呀,”老肖说,“打死我,你们好日子就来了。”抓起儿媳妇的手,往脸上拍打。儿媳妇用力一甩,将老肖推出一米外,头重重撞到了碗柜上。儿子这时正从房里出来,见到母亲撞头一幕,毫无表示,一脸冷漠,往院外走去。

老肖心灰意冷,叫嚷道:“你们都想我死是吧?好,我死给你们看。”走到菜板前,拿起菜刀就往脖子上抹,儿媳妇冲了过去,一把将菜刀夺了过来。老肖要反抢,儿媳妇一把将她推倒,老肖头撞地,立马晕了过去。

老肖自杀的事很快就传开了。为消除影响,三个儿子罕见地坐到一起,协商老母的赡养事宜。小儿子家肯定是住不了了,但剩余两家如何安排呢?好像谁都不愿接这个烫手山芋,都没吱声。

“要不抓阄吧?”二儿子提议说。他这人爱赌,对这方面更有感觉。

“抓吧。”老大同意了。他有赌的资本。

随后,两人真滑天下之大稽拈起阄来。结果还真是老大捻中了。老二窃喜,点燃一根烟,暗自得意:跟我赌,再练几年吧。老大认栽,不过临了又加了一个限制条件:“只赡养四个月,轮转周期为一年,每家都逃不了。”

另外两人想了想,觉得不亏,便同意了。这样,老肖就像一个破烂的皮球,开始了在三个儿子家的传递之旅。

老大家住长岭上,买的是他大舅子的老房子,住了快十五年了。前年,为了方便给儿子娶亲,又在县里买了一套商品房,去年装修,年底做了乔迁酒,一家四口住进了新房。现在要将老娘接下去,媳妇第一个反对,说老肖那样子随时会走,不脏了新房么,以后还有安稳觉睡?老大想了想也觉得有些道理,老肖有气管炎,那一天到晚吐的痰就让他受不了。没办法,只能将镇上的老屋打扫干净,由于两人都忙,女儿还在上高中,便让刚大学毕业在家啃老的儿子帮忙照顾老肖四个月。儿子不乐意,他自己还要别人照顾呢!最后,老大只能给儿子开工资,每天一百,一月三千,儿子才勉强地同意了,不过也提了一个条件:周末双休。老大不同意,你双休了,那老肖出个事咋办?最后软磨硬泡,答应给儿子单休,自己替换他一天,儿子才做了让步。

老大带着儿子将长岭上的房子稍微整理了一下,腾出了下面的三个房间,便将老肖接了过来。老肖心情不错,终于逃离那个魔窟了。从此,她便开始了跟孙子相依为命的生活,可谁想她的日子却更加艰难了。原来那孙子啥事不干,整天就拿手机打游戏。要他去买菜,也要磨蹭半天,才挪身。别家都吃完饭了,他才提着一点菜,从农贸市场回来。把饭做好,也要三番五次催他来吃,边吃边看手机,像个顽劣的孩子。老肖一时搞不清是他照顾自己,还是自己照顾他了?晚上他还经常夜不归宿。一次早上见孙子满脸憔悴回来,老肖忧心地问了他一句:

“你是不是怕我了?”

孙子目瞪口呆,一时不知说啥。

“你是我孙子,我怎么会害你呢?”老肖又说了一句。

孙子这才反应过来,她误会自己了,他不过邀朋友去网吧联网玩游戏。不过,他也没做解释,径直回房睡觉了。如果可以重新选择,他是不愿赚这三千块的,无聊要死。至于那什么义务责任,好像也还轮不到他,显见他前面有几个,都想方设法躲得远远的。他感觉给父母背锅了。这损失那么一点经济补偿怎么够?现在,他不仅对老肖厌烦,对父母更是有恨,怎么能这样折磨儿子呢,往后不怕我学样也这样对付你们么?老肖见此也只能心痛。她不明白小时疼爱的孙子,怎么长大了一副这样的嘴脸?

老大通常是周日早上接班的,六点左右从县里骑摩托车上来。他在县里做水电工,特别忙,一天的收入四五百。你说这一天没干,还倒贴儿子一百,他心里好受么?损失巨大!无仇不成父子,他深以为然。车子进了屋院,澎湃的引擎声立马惊醒了沉睡中的儿子,他立马爬了起来,奔出来结算这个礼拜的酬劳。老大板着脸,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点够七张钞票,递给儿子,心里隐隐作疼。供了他二十来年,他的第一份工资,居然是自己付的,你说造了啥孽?看着儿子拿着钱骑车下县里逍遥,老大只能咬碎钢牙往肚里咽。不过,听到屋里凄厉咳嗽声时,他敏锐地找到了问题的根源。说到底,还是老肖带来的麻烦,如果她身体硬朗,无病无疾,自己怎么会这样劳心?唉……他叹息一阵,带着些怨恨,往屋里走。

老大进了屋就躺儿子床上睡觉。老肖过来跟他说说话,就哈欠连连的,说自己这个礼拜做了多少多少活,累得骨头要散架。

“你不会少干点?”老肖说。

“怎么行?”老大激动得很,从床上爬了起来,“房贷不要还了?儿子彩礼不要准备?难不成不想抱曾孙了?”

这话让老肖无言,还不能有怨。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家族的传承呢,你个母亲不应该帮自己分担一些吗?忍耐一些吗?这寂寞之苦得忍耐,那病痛之疼也是要熬一熬的。之后,老肖便挪身走开了。她通常会忍着疼痛,气喘吁吁地去不远处的游乐场上走走,坐在水泥地上晒太阳。有时走远一些,去新街上找一个卖中药的女人那里看看。那女人五十好几了,没结过婚,一直一个人过。早年老肖理解不了,还跟别人说闲话时,一起嘲笑过她。但现在,她有些理解了,人都是孤独的,即便子孙满堂又怎么样,这样被他们推来摆去的日子还不如一个人呢,起码不会太失望。在店里坐到中午才回去,那饭她是不做的,小的都够操心了,还要伺候一个巨婴?

就这样,老肖在老大家里从三月底住到了七月初快满四个月了。那孙子瘦了一大圈,实在有些受够了,急着要回县里。老大自然好言安抚,不过没啥效果,二十号那天就坐班车下去了。走前,就跟老肖说,朋友过生日,要去庆贺两三天。老肖没说啥,只是往电饭锅里少下了一点米,便坐门口看着难挨的天光。她现在是有些顺其自然了,知道自己快走了,死后他们会收尸就成,多了也不敢倚重。早前她只是认为小的坏,急着脱离苦海,自杀也不惜,现在发现三个都一样,没良心。

那孙子真就没有上来了。老大看时间差不多,就叫老二上长岭上接老肖回自己家,老二推脱说家里正装修,晚几天去。这一推就是十天,老大媳妇坐不住了,便撺掇丈夫上来处理这事,不然吃不香睡不安,怕老肖有个闪失,自己做了冤大头。老大便放下手头工作,骑车上来了。来到老屋前,小心绕到屋后,透过房间的窗户,见老肖坐桌前吃药,便走回前门,骑上车直奔老二家。一进他家,见真在装修,屋里乱七八糟,连个下脚地方都没有。老二正在一楼的里屋搅拌水泥,瞥见老大站门外,便笑着出来迎接。

“哥,你来了。”老二问候一声,拿出芙蓉王,抽了一根给老大。

老大一手推开,说:“这两天嗓子不舒服。”

老二知道老大为啥而来,便解释说:

“哥,我没骗你吧,这样的情况敢让老母亲住进来吗?”

“你这是早不装修,晚不装修,偏偏选这个时候装修啊。”老大话里带刺。

“这话说的,”老二说,“我也是赶年底进伙呢。”

“那老娘怎么办?”老大问道,“当初我们可是说好的,还抓了阄,现在我照顾老娘的四个月满了,轮你了。”

“大哥,我这不是特殊情况嘛,”老二说,“谁不想尽这个该尽的责任呢,是吧?”便将脚下的几块砖捡起垒墙角方便过路。

老大一肚子气,却被整得没有办法。从小到大,他也不是老二的对手。这老二在镇上也是个人物,啥正事没干,靠赌博建起了这栋四层楼。刚建起那会,跟老大哭穷,没钱装修,那意思是要借点,老大以买房没钱拒绝了。这才过多久,便大兴土木,还选择这个时候,不就是在报复自己,打自个脸吗?

“老二,那你说怎么办吧?”老大急道。

“大哥,我能有什么办法,”老二说,“现在一家都住丈母娘那里,很不方便呢。”

老大气得咬牙,恼道:“作为兄弟,你是真不地道啊。小时候你可是最得宠的,什么好事不是你先得,如今这般算计,你对得起老娘吗?”

老二回道:“我算计啥了?我得过她什么好处?就结婚时买的金戒指,还贴了一半钱呢。你也不想想当年做那莲子生意你亏了多少,家被你搞成啥样了,爹死得那么早还不是没医治及时么?我是看透了,这个家早晚被你拖倒,才先一步出来了。”

“你……”老大气得够呛,话都说不利索了。过去那段晦暗往事还在折磨他,无法释怀,如今让老二拿来驳斥自己,何止伤口撒盐,简直就是心上插刀。

“哥,没啥事的话,我忙了。”老二说,“师傅工期紧,我耽误不起。”

老大手一摆,说:“老娘这事没说清楚,我县里装水电的事停了,你这装修的事也别干了,我陪着你。”

“哥,别啊!”老二急道,“犯得着这样吗?”

“怎么犯不着,”老大说,“这可是你逼我的。当初是你提议抓阄的,每家照顾老娘四个月,一年一个周期,现在轮你了,你却不接老娘过来,谁理亏,你心里没个逼数吗?”

“我不是特殊情况嘛。”老二说。

“别扯这个,”老大说,“拿个可行的办法出来,不然今天我不走了。”去屋里找了一把凳子,坐房檐下。

老二沉思片刻,说:“要不让老娘继续住长岭上,我时不时过去看看。”

“不行!”老大断然拒绝,“好事你得,坏事我背,你也太精了!”想想,心里更不是滋味了,怒道:“老二,你是真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要拿我当垫背吗?”

“什么垫背?”老二嘀咕了一声。

“哼,万一老娘有个三长两短,外人会怎么说,说我这个长子毫无人性,将老娘一个人扔老屋等死,自己一家在县城享受。他们知道我们私底下的协议吗?这不被你卖了!”老大说。

老二看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不先让老三接去,我跟他位置换一下,四个月后,我再接老娘过来。”

老大回道:“你去跟老三商量啊,问我有什么用?”

“咳,你不是不知道,我们有几年没说话了。”老二说,“找他周转一万块,敢开口三分利息,这是兄弟吗?我……”

老大打断道:“你的意思是,让我跟老三去沟通?”

“嗯嗯。”老二连连点头。

“你真是赌博能手啊,能将风险最小化。”老大讥讽说。

“哈哈,还不是形势所迫嘛。”老二笑道。

老大见他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心里翻着厌恶,话也没接了。

“大哥,其实呢将老娘送去养老院也是一个办法。”老二小声道。

“养老院!”老大惊道。他确实没想到这上面来,按他的计划就是三家轮着来,每家都尽到了职责,也不吃亏。至于最后老肖死在哪,就看天意了。

老二又从裤兜里掏出芙蓉王,递了一根给老大。老大接了过去,拿出口袋里的打火机,点燃了。

“现在住养老院的老人多了去了,”老二喷吐着烟雾说,“下街刘香生家七兄妹,他老爹还不是上个月死在养老院里。”

老大深吸一口,吐出浓密烟雾,掩着脸,不知脸上啥表情。

“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这新屋是不可能让老娘住进来的,”老二说,“不然这家就无宁日了!大哥,你理解吧?”

老大怎么会不理解呢。媳妇这关没法过。

“哥,要不你让老三将娘接走,要不送她去养老院,反正放这里门都没有。”老二摊牌了,“你要这里坐随你,我忙去了。”说完,又进里屋伴水泥。

老大抽着烟,琢磨来琢磨去,也没个决定,最后,只能打电话给老三,看看他的态度。电话很快接通了。老大开门见山,要老三跟老二换个顺序,接娘去横街,四个月后,再让娘去老二家。老三直接拒绝,说这是不可能的事,自己担待的够多了,才送出去四个月,就又往自己身上推了,自己好欺负是么?还反问老大这是不是老二的主意,那个人他早看透了,要老大别跟他走太近,不然会被玩死。总之,就是说好人没得做,老娘是不可能去接的。话一说完就挂断电话,连一点商讨的时间都没给,让老大气得跺脚。

午饭时候,老二叫楼上装修的师傅们下来,带着要去街上的莲香餐馆吃饭。走前,邀了一声老大,老大肿着张脸,没回应。老二便骑上摩托车走了。坐了一会,觉得没啥意思,老大便硬着头皮上长岭上来。车子进了院里,发现门还关着。他停好车,敲了敲门。片刻后,老肖从床上起来,开了门。老大见老娘精神更差了,身体瘦得皮包骨,屋里又冷冷清清的,亦发坚定这里不是老娘的久待之地。

“妈,怎么没做饭吃呢?”老大问了一句。

“吃不下。”说着,咳嗽一阵,带出喉管里沉积的浓痰,吐到桌边的碗里。然后,坐一边,喘着粗气。

“娘,这回上来,我是特意要跟你说事的。”老大说,看了老肖一眼,她面容冷峻,忍受着病痛。

“妈,你是知道的,发生那事后,我们三个就协商好了,每家轮流照顾你四个月。我是老大,自然要起带头作用的。这四个来月,我跟强强也算尽心尽责,料理过来了。按算从七月二十五号起,你就要去老二家生活了,现在都八月十号了,仍不见他来接你,兄弟本来是不该这样计较的,但我接的活太多,实在分不出手来照料你呀。强强呢又啥不懂,他妈又分不开身。”又看看老肖的反应。

老肖听着,却没啥反应,好似看着一个劣迹斑斑孩童的拙劣表演,习惯到麻木了。

“实不相瞒,妈,我刚才找老二去了,亲兄弟还就得明算账,以后也不会有那么些争执,对吧?”

老肖一阵咳嗽回应。老大赶忙起身,将那痰碗用脚推到老肖身边。老肖低头将浓痰吐碗里,那痰扯着丝,像慢落的蜘蛛垂了下去。接着,抬起头,眯上眼,面容扭曲痛苦,用手揉按胸口,抚平急促的呼吸。片刻后,见老肖缓过来了,老大才继续说。

“妈,今天我去找老二时,他家正装修,一家人住他老丈人家,很不方便。不过,他也没忘记自身的责任,跟我说对不起老娘你,只是没个地方安顿你呢。最后,打算送你去养老院,要我问问你的想法。”又看了看老肖的反应,老肖呆愣愣的,啥也没说。

“妈,现在镇上的养老院你知道在哪吗?在河东,新建的,像个花园一样,安静又漂亮。”老大继续说,“里面设施齐全,最重要的是老人多热闹,你去里面后,也不会这般孤独了。”

“你的想法呢?”老肖问了一句。

这一问有些出乎老大的意料,他含糊地回应说:“我呢,你是知道的,一天忙到晚,全年无休,其它事想做也有心无力。”

“既然你们商量好了,那就随你们的便。”说完,又进屋躺了。

老大松了一口气,回复说:“商量好了,老三也同意,他怕再出上回那事,搞得全镇都知道,影响太坏!”

老肖听到这话,眼泪立马就流了下来。他们真是一路的,老三一家用明招,他们两家用阴招,目的都是一样,就是将她老肖赶出去,离自己越远越好。

“妈,如果你没啥意见的话,我们会尽快办好入住手续,将你接去河东养老院。”

老肖没啥意见,只有对他们的失望,不要说没心思回他的话,就是见都不想见他们。

养老院建在河东的一山窝里,里面设施紧凑,修有两排两层的房子,中间有条长廊连接,周围空地上种着观赏的花草树木,进门口还设了些活动身体的运动器具。几天后,老肖就在三儿子的带领下进了里面。这事本来低调点好,派个代表去就行了,可谁都不愿吃这个亏,那就一起去吧。老肖从老三的面包车上下来时,明显感觉到周围老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她羞愧难当。早年她也是个风光人物,是下王大队的妇女大队长、文艺标兵,经常跟镇上的文艺团体去各个乡镇慰问演出,那场面真是锣鼓喧天,红旗高展,鞭炮齐鸣,引来观众无尽的欢呼声。直到今天,很多镇人一提到肖桂秀,就肃然起敬,竖起大拇指,直呼她是一等厉害人物,人长得标致,舞跳得又好。她红过,享受过掌声与荣耀,但晚景这般凄凉,无论是她自己还是早年的这些观众都没想到。老肖进来的感觉,跟来坐监类似。

老肖的房间在左边一楼靠楼梯的位置。三个儿子将她的东西摆好后,便急着走了。他们走后,老肖便将门关上了。她站窗边,撩开一点窗帘,打量了一番周围,见几个老人站斜对面的走廊上悄声议论着。老肖不要多想就知道在说自己。这时,她脑海里浮现了这样一幕:那是一九七几年的一个夏天,她来河东这边的公社慰问演出,因为村里祠堂小,容纳的观众有限,村长让经红看门,不让没票的村人进入。经红也是个猛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几十个人拦在外面,人们好说歹说,就是不让进。美妙的歌声从祠堂里飘出来,群众急了,对他谩骂,推搡,忍无可忍,就给他泼粪,搞得他全身屎尿淋漓,成了那晚最红的人,被人笑话了几十年。但谁能想到,他经红生的六个儿子,不仅一表人才,还颇有头脑,在外面做生意做得风生水起,那老六资产据说过亿,成了镇上名副其实的首富。经红死那年全镇轰动,连镇委书记也去了吊唁,那送行的队伍绵延几公里,真是全镇同悲,宇内同泣。

“这人啊,能有多风光,就会有多落魄,全是注定的。”老肖不由得这般想。她慢慢走向床边,又躺了下去。她真想一睡不醒,在梦里遗忘所有。而清醒只会让她想起过去,想到周围人看她异样的眼神。她走不出来,至少在这群人的眼皮下走不出来。就这样,老肖开始了在养老院的孤寂生活。除了外出打饭,她闭门不出。多数时间躺床上,有时坐后窗边晒会太阳,看看后山的风景。每天几乎没有交流,除了跟查房的护理简单说上两句话。那人每天上午九点会准时敲响她的房门,目的不言而喻,就是为确保她还活着。她在这里工作几年了,跟各式各样的老人打过交道,多少知道老肖的问题,不过要打开她的心结,她也无能为力。这偌大的院里就两个护理,一男一女,他们精力有限,杂七杂八工作又多,根本无暇给予他们心理疏导——也可能没用,对于一个对生命已无眷恋之人来说。

养老院平时很安静,就像遗忘的孤岛,鲜有人至。而一但平静打破,那便是致命的事了。老肖进院半个月后的一天下午,一辆120救护车开了进来,就停老肖屋前的楼梯口,澎湃的警报声震颤大地,老肖摇摇晃晃挪到窗边,双手扶住窗沿才站稳。片刻,从楼上抬下来一老人,躺在担架上,双眼紧闭,没了意识。那人老肖认识,尖树下村人,丈夫死后,改嫁去了贯背。她生了六七个孩子,但还是像抹布一样,用烂用脏,就扔一边。那人在医院救了半天就走了。第二天下午,家属来了院里收东西,个个肥头大耳,面色红润,让老肖深感恐惧,好似看到一群吃人肉喝人血的妖怪。那人就是被他们分食殆尽的,骨头都没剩。

过了半个月,又来了一辆殡仪车,将安静的养老院惊起巨大波动。死的是一个男的,住在老肖的对面楼里。第一次老肖感觉跟死亡如此之近,但她没了之前的恐慌,而是将它看作是一种解脱了。这时,她心里难以释怀的,倒是她死了快二十年的老伴。他死时非常的凄惨,不仅缺少医治,还疏于照料。她感觉对不起他,对他太冷酷了。她过于强势,压了他几十年。尽管如此,他也没有怨言,为这个家付出了一切。而且,对她那几段传得沸沸扬扬的绯闻也毫不在意,从没质问过她。她承认,在这一生中,木讷憨厚的他是最爱她的人。他走后的这二十来年,她过得孤苦无依,有苦难倾。如果他还活着的话,如今的苦痛他还是会义无反顾帮她承接过去的。想到他的音容笑貌,她热泪盈眶。她回想之前两人的点滴生活,一种掺杂着对他的怀念和对自己怨恨的复杂感情充斥心胸。她想应该做些什么,世上所有的恩怨情仇都将消逝,下面的故事即将上演,她要做点准备。

农历七月底,她托院里买菜做饭的金凤嫂给她带了纸钱香烛等物。八月初二是他的生日,她应该拜祭一下他。那天晚上待大家睡着后,老肖悄悄走出了房门,手上提着一个红袋子。她走到院里面最为偏僻的角落里,跪地上,拿出袋里晚上没动的米饭,插上香,点燃蜡烛,一边烧纸,一边说话:“火金的,你在那边还好吗?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哟……”悲痛难抑,落下泪来,“我要下来了。做人苦哦……”抽泣起来。待烧完纸,看着饭上的香燃尽,才收拾东西回去。

之后,老肖在忍受病痛与孤寂之余,有了一丝念想,就是不断地忏悔,不断地在心里呼唤火金,祈求他的原谅。有时她身体越痛,心里却越安然,表现得越轻松。她以为是在消罪,消过去沉积的罪恶。她也试着出门了,慢慢靠近周围的人,跟他们说闲话,看花草。她发现,他们有些人确实嘴碎,喜欢搬弄是非,不过也挺有趣,时间流逝很快,一会就到饭点。吃了晚饭,她还跟人外出散步,去过河东村里。村里没几户人了,那祠堂也破败不堪,大门还缺了一边,里面的角落里长了苔藓,那墙上写的毛主席语录也褪色模糊。她看向祠堂前面,那曾经高歌热舞的舞台,笑着笑着就落泪了。

就这样又过了两个月。十一月中旬,老肖病倒了,饭也不来吃,整天躺床上。养老院只能联系家属,让他们拉去外面医治。接到电话的是老大,他没急着去养老院,而是找到老二老三说明老娘情况,以及协商处理办法。他上了一次当,不会再往坑里掉,即便要掉,也得拉上他们两个垫背的。老大拉着老二去了老三家,像七个月前那样,锁在老三家的厨房里协商老娘的救治问题。

“我没钱!”老二开口就是这话。

“我也没钱。”老三也学样说。

“那是我有钱罗!”老大厉声反问道。

两人没回话。房间陷入了沉默。这时,老大桌上的手机响了。一看,眉头紧锁,用手滑通,并开了免提。

“怎么还没来呢?”里面声音说,“你娘都咳血了。”

老大回道:“院长,在找车呢,马上就到,马上就到。”

“那快点。”挂断了电话。

“你们听到没有?以为我闹着玩呢!”老大看着两弟兄,怒气冲冲的。

“哥,你先垫着,完了我们再说。”老二提议说。

“不行!”老大断然拒绝,“上次你怎么玩我的?还来这套!”

两人没了话,房间又安静了。

片刻后,老大语气强硬道:“一人先出两千,凑个六千,将娘接去县医院看看。关起门来,我们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家丑不能外扬,上次老娘自杀那事你们忘了,我们三成全镇笑话了!如果这回再出丑,我们还有脸出这门么?”掏出准备好的两千放桌上。“快点!时间不等人!没有现金,就转我微信上。多退少补,这账你们全程监督。”

这般,老二老三也没再坚持,拿出手机,给老大转账。然后,开着老三的面包车,去了河东养老院接老肖。到时,老肖已奄奄一息,见他们模糊的像来勾她魂的恶鬼。车子以风驰电掣的速度赶去了县人民医院,经一番检查,医生摇头,已无医治的必要,于傍晚时分将老肖又往镇上拉。车上三人倒没怎么对行将就木的老肖表示出悲伤,却又为老肖安顿在哪协商起来,养老院肯定是不好回了,那放哪呢?

“哥,我家正装修呢,你是见过的,那乱七八糟的地方怎么安顿妈?”老二首先表明了态度。

听到装修这两个字,老大气不打一出来,张口就骂:“你个老二,老娘这个事,你至今付出了啥?天天就琢磨着算计兄弟,你还是个人吗?”

老二立马反驳说:“还要怎么付出?钱不是转你手机了吗?”

“行吧,老娘这个事完后,我们再无瓜葛,一刀两断。”老大说。

“谁稀罕呢。”老二回道。

“老三,将娘拉去你那,”老大说,“你那一楼宽敞,设灵堂,摆酒席也方便。”

老三有些不乐意,嘀咕了一声:“不知道秀英会不会闹哦。”

“还闹啥?老娘也就一两天了,眼一睁一闭就过去了。”老大说。

这样,老肖就拉去了老三家。在一楼对门的墙边临时铺了一张床,将吊着最后一口气的老肖抬了上去。然后,通知所有的家属过来见老肖最后一面。住镇上的快一步,县里的下午也上来了,一群人围在床边哀伤不已,尤其那跟了老肖十来年的孙子孙女哭得是悲痛欲绝。老肖躺在床上,意识微弱,气若游丝,每呼吸一口都要用尽气力。老大将她扶起来,靠着床背。又去了不远处的进生诊所拉来了氧罐,将氧管插入老肖鼻孔,老肖呼吸顺畅不少,没那么吃力了。不过,她肚里还疼痛异常,像刀绞一样。她咬牙忍受着,嘴里嘶嘶叫。突然,她安静下来,看向门外,手一伸,叫了句:“火金……”便闭上眼,断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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