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亮
深秋的风,为大地吹来了寒意,天也黑得越来越早。
窗外,皎洁的月光下,村头那颗老柳树,在风中弯腰理着长发,远方从朦胧的群山里流淌来的小溪,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绕过村东,静静的流向远方。
知青点女生宿舍,文华身边,每晚都来给她作伴的在乡青年盖晓玲和杜二丫,刚刚还在相互膈肌着嬉笑着打闹,转眼就呼呼大睡,睡的那么深沉那么香甜。
文华翻过身给调皮的杜二丫掖上被子,劳累一天的她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像一根没了根的小草,仰望着知青点的顶棚发呆。
走了,大家都走了,知青点十几个男女下乡青年,有回城的参军的还有去师专读书的。
一个月前郭桂杰也走了,她去红透山矿当工人,之前她几次找公社知青办,坚持要把这个名额让给文华,理由是不好看着十六、七岁的女孩独自一人守着女生宿舍。
知青办没有同意,理由很简单,抽调回城的原则是:在表现好的前提下,先来先走,不管是调转来的还是直接下乡到队里来的。
文华晚下乡进点一年,还是她三哥托人办来的。(文华因帮部队上的大姐看(kān)女儿晓红,耽搁了一年上山下乡)
如果放后来的知青先回城,我们不好做下面的工作。
还说,你要是不想走,这指标可要下给门坎哨大队了。
郭桂杰只好自己先走了,为这事她总觉得亏欠了文华什么。
现在知青点只剩下,因是地主成分走不上的男生殷凤喜、进点刚满二年的女生文华,还有三哥,几次有机会他就是不走,非要等文华走了以后再说。
文华转身歪在窗台旁,借着月光,反复打开、合上看那张公社推荐“知青就读大学学生审批表”,不知折腾了多少次。
被推荐大学一栏清楚的铅印着《沈阳药学院》。
这是全公社这次唯一的一个上大学名额,本来已经批准给三哥去的,他又一次坚持,一定要把这名额让给文华,并且大队已经同意。文华不依还不行,为这事,三哥还第一次骂了人。
当村子里的鸡叫头遍的时候,她才胡乱睡下。
醒来,两个丫头片子,被也不叠就跑回家吃饭去了,枕边放着两个还在冒着热气的窝头和一个咸鸭蛋,这一定是盖晓玲悄悄送来的,她最爱干这事了。
太阳已经老高,文华急忙起床洗了两把脸,磕开鸭蛋,用根筷子窜上两个窝头边走边吃。
入夏后 ,队里派她带领这两个在乡青年,和家住公社大院的还乡青年赵春笋,四人每天去火车站对面的林场苗圃打工。(那时队里叫搞副业)
刚出门,住在后院的“五七战士”王雅琴,抱着双肩等在那里,披头就说:
“公社下派二队的五七老苏,带你三哥去下面大队查账,得几天后回来。你三哥让我转告你,填表一定不要填三舅。
“这事我是最知道的,你三舅伪满当的是交通警察,你三哥为这事已经吃了大亏,入党、参军都被拿下,值不当的。
“公社没有经费也没有闲人为这点事去外调,人家眼里,看到的只是“伪满警察”,谁管你什么交通不交通的。”
文华怕上班迟到,答应了一声头也不回急忙就走。
文华爬上村北高过房顶的铁路路基,那两个傻丫头早就等在那里,姐俩老远看着村西稻田里,已经干了小一气儿活儿的社员,俩人抿嘴偷乐还嘟囔着
“我们林场八点钟才上班呐!”
晓玲和二丫各跳上一根钢轨,摇摇晃晃咋唬着双臂,比赛看谁走的更远,文华低头走在枕木上,三人奔车站方向走去。
去林场要经过火车站,赶巧七点半吉林开往沈阳的列车在苍石站停靠三分钟,每天她们特意等到火车进站,在月台上,一个个翘着下巴,贪婪、专注的逐个往车厢里面张望。
“你们看那个女战士穿着的新军装多美啊,还是小翻领的呢。”二丫总是爱这样一惊一乍的抢先说话。
“文华你看,那女孩的头型,那叫柯湘头,可比对面座那个瓜子脸弯弯绕头型精神多了。”盖晓玲也抢着说。
文华在眯着眼看别处,顾不了她。
“就是里面靠窗的女孩,抹着红嘴唇那个。”晓玲用手指点着给文华看。
“在哪儿,谁要磕响头呀?”
还没等文华吭声,身后的二丫就伸头抢话。
盖晓玲怂了一下她的肩膀抢白说:“你要磕头一拜天地吗?前晚你没来公社大院看样板戏“杜鹃山”电影吗?”
“哎呦,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女党代表呀。”二丫拽拽自己的小辫子,还挤挤眼嘿嘿傻笑。十四岁的小姑娘还不懂什么“一拜天地,二拜高堂的。”
文华倒不看这些,她专注着人家胸前的红字白底校徽,还有放在茶几上,醒目绣着大红“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可睁大了眼睛也看不清是什么校牌。心想应该也是被推荐上大学的,是沈阳、锦州,还是外省什么城市的大学?
只三分钟,列车咣当一声关上门,缓缓的发车了,等火车出站,淘气的两个丫头横着跳过一根根铁轨,直奔林场苗圃,文华被落(là)下老远。
赵春笋斜挎女包等在地头,将手里拎着的农药喷壶递给盖晓玲说:“把头让你们俩去西边给杨树苗圃喷农药。”
转过身来向文华努努嘴说:“华妹咱们走,我们还去东面的幼苗圃拔草。”
又用肩头碰了一下文华,关心的问:“哎,今天你脸色这么不好,是病了还是失恋了?”
“去你的,说自己呢吧?我才多大呢,失的什么恋。”文华装着生气的回敬她一句。
俩人扣着草帽边斗嘴边拔草。
歇头气儿的时候赵春笋往衣襟上蹭蹭双手,神秘的从女包里掏出个油透的纸袋递给文华说:“妈妈给你的两块广东翻毛月饼,赶紧吃,可好吃啦,我早晨吃过了,我去给你打壶水。”
回来将军用水壶放在文华面前,手拄下巴看文华香香的吃着月饼说:“我妈说,你送我的那件新式女军装老漂亮了,小翻领的,妈还说是的确良布料呢。连奶奶也拽着衣襟稀罕的不舍得撒手,一个劲儿咂嘴叫好。”
“部队今年换装,大姐说我给她看(kān )爱女有功,奖励我的,只是可惜了,是中号码的,上衣我穿不起来,军裤改改我留下了,为闺蜜隐痛割爱吗,上衣送给你喽,便宜吧 你。”
“可我妈只让我试穿了一次,连镜子还没照够呢,愣是给扒下来锁在箱子里,说有大喜事的时候才行穿出去显摆。”
“大喜事?你妈给你留做嫁妆喽?”
“你坏!”
“古人云,女为悦己者容吗。”
……
自从去年赵春笋从锦西的知青点调转来苍石七队,见面没几天俩人就成了好朋友,在一起有永远唠不完的体己磕儿。
“唉,愁死我了…”文华就将上大学填表的事跟春笋说了。
春笋先是一愣,若有所思地说:“你傻呀?填那个干什么,我爸是公社组织部长,啊,现在叫组长,他最懂这事了。你三舅和你家又从无往来,又不是有重大历史问题,填上那不是给自己添乱吗?”
下班前还一再提醒文华,打住吧你,千万别填,万万不要跟任何人再说这事了,傻妞。
快到国庆节了,周六晚生产小队开大会,王雅琴把文华拽到屋外低声问:“你心可真大,是不是填表的事跟外人说了?
“公社知青办的小李告诉我,有人写匿名信告你:隐瞒有重大历史问题的社会关系,他还说是组织组转过去的。
“看来你上大学的事危险了,不过你也不要着急,以后机会还是有的,你知道为这事费了多大劲吗?可惜了了,(liǎo le)把你三哥耽误了。”
文华低头想想自信的说:“没有的事,我没跟外人说过。”
心想,只跟 说了……不能够哇。文华不敢也不能往下多想。
不过这事千万不能露馅,三哥知道了又要骂人的,文华越想心里越烦。
第二天一上班,文华就急着到处找赵春笋,想对她诉说这心中的烦恼和惆怅。
可赵春笋今天又没来上班,她已经好几天了没来上班了,难道是她奶奶的病重了?还是她自己病了?前几天她还说牙疼呢。应该去看看她,可只知道她家住在公社大院,并不知住在哪栋平房。再说,她也打醋去大干部家窜门。
国庆节的时候,北京读书的二哥毕业分配了,报道前回清原家来看爸妈,文华请一天假回家看望二哥。
第二天和返京的哥一同乘吉林开往北京的列车回苍石,为的是不耽误第二天早晨上班。
到苍石站的时候,车厢里亮了的顶灯告诉她,天已经黑了。文华向正在和同学攀谈的二哥招呼一声急忙下车。
坐在车上,文华没注意。往车门走的时候,才发现车厢里有很多大学生,沈阳机电学院、大连日语学院、还有北京外贸学院等校徽在微弱的灯光下一眨一眨的闪着光。
列车不慌不忙地停在苍石车站,好像因晚点在等会车。
下车后,文华慢慢走着,漫不经心的习惯了往前几节车窗里张望。
当她走到第一节车厢,看到靠窗的一个女孩在昏黄的灯光下低头看书,清楚的看到她胸前明晃闪着《沈阳药学院》校徽,她身穿女式草绿军装,尽管没有领章也显得格外英姿飒爽。
当看到她的脸时,赶巧里面的人也抬头,当两个人的目光对视时 文华心里骤然一震!
啊!赵春笋!
对方也同时看到文华,赵春笋一愣神,赶紧用那本书遮住自己的脸,这使得文华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突然扑到车窗上,跷着脚用双拳狠命的击砸车窗玻璃,里面的人极速把头埋在茶几里。
车站戴红袖标的安全员赶紧过来扯开文华大声喊:“起开,不要命了,马上发车了,危险!”
列车鸣着长笛启动了。
文华拼命在后面追赶着,无奈的看着火车远远离去。
文华抱着头坐在冰冷的铁轨上…
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为什么?我该怎么做?
文华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灰白的月亮沉默着,它不肯说为什么。
她借着月光望着远处的群山,群山,也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脚下两根纤细的铁轨,泛着青光也不说话,只顾低头缠绵着伸向那看不见的远方…
文华只能呆看着,那逐渐消失在朦胧的远山深处,暗红色列车尾灯。
文华含着眼泪仰天长叹…
古老的群山被震撼得颤栗了,群山发出颓丧低沉的回音:
闺 蜜!闺 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