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说过,在人极欢乐和极痛苦时,艺术将打开一扇窗;无法形容欢乐还是痛苦时,门会慢慢打开。
不 信 保 质 期 的 季 节 2
拿到录取通知在七月底。
虽然不是想读的专业,但我总算有学可上,在邻省的岛城。
陌生的校名,爸妈觉得还挺顺口,要陪我一起报名,顺道去海边玩。我认为,他们的开心更多是安慰我,不过,也因此放下复读的包袱。
我们班全校第一。看榜那天我没去,听说,平时成绩最好的6班班主任老秦,看完一句话没说,青着脸走了。
我找了家面包房做暑假工。
“莎士比亚六座”,休息区确实有六个座位。叫杯咖啡,朦胧的清早,客人可以自在的靠着椅背,享用招牌“朱丽叶菠萝吐司”。
这天,大荣来店找我。
“你又不去?”
“嗯,不去了。”
尘埃落定,各种离别主题的聚会多起来,我全推掉。
“班级散伙饭之后,好几次都请不动你,不大好吧?”
“还是算了。”
“今天可有特别节目哦。”
大荣愉快地抬了抬眉。
“大伙兴致这么高,不过我……”
“别啰嗦了。”
大荣将我的学徒帽摘掉,不由分说强行拖走。
三年甚至六年的同窗,即将陆续告别,求学他乡。这帮同学里,个别其实玩得并不好,不过,离愁的气氛包围,距离不自主地拉近,友情的齿轮瞬间合拍了。
KTV里,十来个男女生起劲闹着。
莫丽琼提议玩情歌接力。
由她开始,先找男生合唱,下一首歌男生指定另一位异性合唱伙伴,循环下去。
角落里的我,同其他人一样,咧着嘴。但邢小优反复提的那所大学,让我有点难受,那曾是我的梦想。直到被人点名。夏文媛。
在我们的艳羡中,她轻松考取了北师。
高中三年,见过夏文媛的家长一概赞不绝口,之后,都希望认识她父母,取些教育经。我们这帮男生,不少热衷网游,就算挤出一丁点时间,都要钻进网吧过个小瘾。游戏里可选的角色目不暇接、各不相同,技能的数值也差异巨大,往往要投入人民币才能得到优秀人物,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夏文媛就是那种综合指标排名数一数二的角色。高二一学年,夏文媛都坐我前排,但我和她,仍然像我与班上多数女生一样,没太多交情。
我和夏文媛配合得不错。唱完后,她把最显眼的位置腾出来,挤到我和施兰中间。角落空调比较足。
她两手堆放在膝盖,认真望着屏幕。如果忽略掉穿着热裤、匀细修长的双腿,她完全是副乖乖女的形象。
夏文媛理所当然受欢迎,过了几轮,又接到麦。
我从桌上拿了罐饮料,准备打开。
不过,有个小问题。这时改变姿势拉开易拉罐,难免会碰到右边,影响唱歌的夏文媛。于是,我继续握着饮料,研究起营养成分表。
确认了包含哪些添加剂后,我瞄了一眼长腿,然后目光转到身旁的话筒。以前,我没机会从这角度观察她。
夏文媛有太多追求者,在场的郎世涛和波波都是,可能还有其他人。班里面,嗓门大或者小的男生都会制造理由,拿温柔的语调凑到她旁边。和他们不一样,我喜欢的方式,是在提不起神的课堂上,从后面望她的脸庞。对美学和心理学很有兴趣的我,午休时,偶尔去图书馆找些书。书看得多了,人就有自知之明。我很清楚,我对夏文媛的喜欢感觉,同黄山上看日出是一样的。凌晨三点钟,从山腰的旅馆挣扎起来赶去光明顶,埋在数千人当中翘首期待。临近气象台预报的日出时间,骚动开始。“太阳出现喽!”,如雷的欢呼响彻山谷。在人群的缝隙中,虽然只瞄到一丝曙光,可我还是相当开心,顿时觉得,拍不拍照已经不重要。壮丽的,或者秀美的风光,听人说会无聊,身临其境才由衷感叹,然而无法时时看到,一旦回味起来,心潮澎湃甚至甜蜜无比。这就是美的魅力。我对夏文媛的喜欢,也是这样。仅此而已吧。
唱歌时,她甜美的口型非常可爱,精致笔挺的鼻梁,还有温软的眉毛和讨巧的瓜子脸。闪烁的灯光下,她侧头朝我笑了笑。
我回了勉强的呆笑。
稍微有点意外。她也许知道我正盯着她。我从来认为,汇聚这么多关注的夏文媛,是清高的女孩儿。不过,细想起来,似乎不是。
清高,因为她站的高,我仰望得到的错觉吧。
寻找伙伴时,出人意料地,夏又叫到我。
她点了《谁令你心痴》,粤语老歌。我在校门口的音像店听过不少次。
放学时分总要调高分贝的音像店,平时都放些韩国乐团或是欧美风的歌曲,可一到周末,就开始老歌循环。老板尤其偏爱“今宵多珍重”的陈百强和“为你钟情”的张国荣。我们几个讨论过。还是张辰的分析有道理,那些歌手走红的周末,老板正和现在的我们相差无几、处在“等你等到我心痛”的年纪吧,那些歌,一定载了不少回忆。张辰,这个打算当剧评家的单眼皮小男生,一遇到有关文艺的闲聊,总要抖擞地发表长篇,不听还不行。他的下个舞台是苏大。
顺着孤独的琴声,绕过花园,走过大厅,台阶迈上二楼,推开琴房的门。为什么被吸引,陌生旋律听来似曾相识?双目对视才知道,弹奏的人是曾相识……
刚唱两句,我就走调了,果然,光听过是没用的。粤语歌,不开原唱怎么可以?
夏文媛也不帮忙,晾着我。
很尴尬。为了考虑合唱伙伴,前面点歌的都选熟悉的曲子,或者征求对方。
接不上调的我,哼也不好,不哼也不好,一直望着屏幕。
想换歌,但怎么好说呢?最后,在“You’re just a women,fall in love……”的旋律里,最后一句合唱结束。
笑声。拍掌。虽然是独角戏,夏文媛仍然不失水准。
“差劲啊你,”
右边的夏文媛,用食指和中指拧了下我的鼻子。
哎?
这,这个……
难道,不算亲密的男女生也能这样吗?
包厢顿时奇怪起来,紧跟着有人起哄。
因为夏文媛的关系吧。刚刚邢小优不也搭了女生肩膀吗,根本没人在意。
我望了大荣,他耸耸肩膀,似乎在回答我的疑问:我哪知道什么情况。
或许,我太保守。高中生涯的尾声,随意放松的气氛,为了尽兴,即使有些不合理的举动,也不算什么。
我仍然在不安中带着甜蜜,直到结束。
出了KTV,邢小优建议去湿地公园,全票赞成。
仲夏的江边垂柳,一到傍晚,就用翠绿枝条将白天的暑气驱散。温风吹过的长廊,许多老人放声大侃。公园的石椅间,穿插着一株株瘦高的古木,归巢的倦鸟,时而从窝里发出一两声满足的嘀咕。树影的方向,是通往湿地的鹅卵石道路。中老年的身影,夹杂着两位衬衫笔挺的青年。像求职的人。个高的无精打采,甩着公文包,另一个望着空旷的前方,手里比划嘴上说着,好像正对着严肃的面试官。
我们像其他人一样,脱了鞋袜,在卵石上踱步,然后,赤脚迈上江滩,感受大地的温柔。
悠扬的号声从江边传来,初中生模样的小号手,正在灯塔旁练习新曲。灯塔不远的一座座风力机,在夕阳的余晖里慢慢转动。
大家聊起高中的回忆。
一路伴随青春的悸动,在这“夕阳无限好”的韵味里,让我们又感伤又怀念。
“聊聊同学三年,最难忘的事情,好不好?”
又是文艺委员莫丽琼。专业课第四名被南艺录取,她可拽了。
她先讲。
“我最忘不了冒险偷书。那次化学课,我看艺考的书给老胡没收了。被他逮到那瞬间,我头皮都麻了。要还给别人的!好难买的。关键别人还等着看呢。放学后,我在操场的看台上傻坐,乱七八糟地想。爸爸本来就不支持,这下好了。我印象特别深,不晓得什么秋虫在草丛里老恹恹的叫,我好难受,想哭。天就快黑了,我忘记家人还等我吃饭,忘了晚上要做的卷子。那几个钟头,长过一天。正这时,救星出现了,好像刚跑完步。第二天,他帮我把书偷回来。老胡后来忘了,也没找我爸谈话,这关总算过去。不过,那一个礼拜上老胡的课,从上课铃响到下课,我都提心吊胆的,印象太深了。哈哈。”
“你以为!老胡怎么会忘?他在办公室到处找,问是不是其他老师借去了。我交作业去办公室,听他说打算去买一本赔给你,才跟他说偷书的事。见他没怒,我就没告诉波波,对不起啊波波。”邢小优说。
“没关系小优。当时我没敢自首,害老胡找了半天。”
“啊?他后来找你了?”
“没事,就说了几句。”
“等下,小优是怎么知道的?”莫丽琼问。
“都在江湖混,你不会不知道我‘望风第一好手’的名头吧?”
“好。其实我预备让诸位猜猜空手窃书是何人,邢小侠口快心直,三言两语,直接将谜底公诸于世。如此说来,我‘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小失误,就此一笔勾销如何?”
“好说好说。”邢小优抱拳。
邢小优说之前,我就猜到是波波。波波一向随和,又热心,在同学中人缘极好。
困翻了的午后,趴在课桌熟睡被弄醒,两眼迷糊着要发作,但想想看,算了,拍拍脑袋一脸苦笑。波波就是这种男生。
我们都想知道他的记忆和谁有关。
“到我了吗?难忘的事……元旦晚会,不是毕业典礼前最后的班级活动吗?大家都很珍惜。每天晚饭后,大礼堂挨个班的排练,我们班从来没人迟到。我弄这弄那,昏头昏脑的,嗯,晚会上台前,竟然把主持串词丢了。夏文媛知道后,怕我出丑,把她的稿子给了我,自己凭印象发挥,要不是她,我的洋相就出大了。晚会她主持得非常出彩,我好感激,又佩服她。”
“这就完了?”大荣问。
所有人都以为波波的描述会很长,因为他不仅是副班长,还是班里口才最好的男生。
“完了。”
大荣也讲了。
轮到夏文媛。
“我,想了半天,没有什么最难忘啦。”
我们都觉得没趣,两个最该有故事的人偏偏有所保留。
我也酝酿着。高中三年,我同张辰、波波关系很好,不过最合拍的还是大荣。
表弟念完初中去外地读技校,我给他送行。高三刚刚开学,我担心批不到假,对老师谎说生病。后来,事情被戳穿,我给班主任老胡叫去骂惨了。这事除了家人,我只跟大荣提过,那时间正巧,我两闹不快活,所以认定是他报复。想明白后,我气得不行,从办公室回来就和他吵了一架,差点在班上动手。一连两天没说话。第三天放学,他来自行车棚找我,向我道歉。风波结束了。过了好久,我偶然知道,不是他告的密。送行那天,一位别班老师出差,正巧在车站看见我,告诉了老胡,就是这样。
事情憋了好久,我始终不理解大荣为什么道歉。今天我终于问出来。
“嘿!你还记得。跟你吵架,因为你对我不信任。吵得稀里哗啦,大家都看着呢,我自然希望这事能澄清,也不至于被说闲话,可两天,还没动静。闲话我在意,但无所谓,可这事,也许会成为永远的误会。我知道,过不了几天,我们肯定能和好如初,不过,我不想它成为回忆中的结。那阵子不流行一个词叫‘死党’吗,嘻嘻,一般人就算了。我没法向你证明是误会,所以决定道歉。我心里原谅你,你用笑容原谅我,这样很公平。
高中三年,时间很长。若干年后回想,也许我会觉得短,也许会发觉,有些事重要,有的不重要。人生很多个三年,会不会每个三年,都有一个至交好友?我不知道。对我来说,十六、十七岁,没有比你更重要的朋友。”
大荣当着所有人说出来。
如果有酒杯,我真想同大荣好好喝一场。
我让他们等我一下。
“吹得很棒嘛!”
我跑到江边那个不认识的小号手旁边,用力拍了他的肩膀。
“今天,练得不太满意。”
他害羞地朝我笑笑,谢谢我的鼓励。
“想请你帮个忙,你知道《友谊地久天长》这首歌吗?”
“嗯。”
来自遥远方格裙故乡的旋律,在小号声中回响在湿地公园上空。
晚饭时,我同大荣畅快地碰了几杯。
同学们相互敬酒,女生也喝了一点。邢小优摇头晃脑地摇摆在两桌中间,老嘟囔着《祝你一路顺风》的旋律,郎世涛更是醉得趴在椅子上,双腿弯成X型,拉也拉不动。
快结束,夏文媛带着微微酒气贴到我耳边。
“你有欠我钱吧?”
“啊?”
怎么完全没印象?
“待会儿一起去酒吧,再说。”
“酒吧?哦。”
散场后,安排完喝醉的同学,大家相互告别。
避开众人的视线,我同夏文媛,从步行街走到东坪广场,再到青山街的酒吧区。
我微抬脖子,她的头顶正与我双眉齐平,至少,对我而言,这是最令人满意的身高。一路上,她没找我说话。我也没开口,任凭温热带湿的晚风带走醉意。
酒吧的八点钟比较清静,她点的Margarita,我叫了Mojito。
“刘继木,还记得张辰住院那次吗?”
“记得。我还担心要留级呢。”
高二,张辰踢球严重骨折,待在医院四个月,差点不能和我们一起升高三。
“老胡和我们一起去看望,他还建议,放学后,家住医院附近的同学轮流给张辰补课。”
“没错,我也举手了。”
张辰感激的眼神,我还有印象。
夏文媛点点头,“我是班干呀,家离医院也近,但我怕影响功课,所以没举手。不过,心里有点愧疚,所以,临走时我对张辰说,‘全班同学都希望你赶紧康复,下次班会,我提议班上同学给你折千纸鹤,凑成一千只,带着祝福送给你。’可是这个许诺,没到班会我就忘了。”
“哦,原来是你说的。”
“嗯。我还想说折蝴蝶的,但那太难了。”
毕业后把各自藏着的片段说出来,然后串联起完整的事情,真是太好了。我此刻才觉得当时的辛苦没有白费,原来有人记得。
集体探病后,接连的几次班会都没提到千纸鹤。探病那天嘈杂,我根本不记得是谁的提议,我猜,那人大概忘了,不过,万一李辰记得,或许会很难过。所以,我自己折好了给他,当然,是以班集体的名义。那段时间,家人见到我花痴一样地折千纸鹤,还以为我恋爱了,也没多问。其实,每天赶完作业,我都是一边折,一边暗骂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健忘者。拿给李辰后,因为不想被人看到,我特意把塑料瓶塞在了病床旁的抽屉里。
“像是眼前的事呢,一晃都毕业了,嘿嘿。”我说。
正襟危坐的我,尽管猛喝了口酒,还是没缘由的紧张。
夏文媛弯腰赶了赶脚旁的蚊子。微微张开的灰色领口,映衬着羊脂白玉似的肌肤。以我现在的角度,可以往下看多一点,但我不愿这样。
“如果当时提议的人,不是我,你会不会折呢?”
哎,她怎么看到千纸鹤的?我当时确实不清楚是谁提议的吧?
“嘿嘿,谁说都是一片好意。我怕李辰心里有落差……”
“这件事,是我高中最难忘的事。”
“啊?”
我受宠若惊。从KTV的小动作到邀我来酒吧,我已经预感她有什么要对我说。来的一路上,我拼命回想什么时候借钱了,是交班费?某次坐公交?还是班级春游?记忆力欠佳的我,最终放弃了。
“欠钱的事,想起来了吗?”
她终于说到正题。
“我,好像真没有……”
“没有就算了吧。”
“啊,算了?”
“大概前天吧”,她的口唇触碰了酒杯,用很慢的语速说,“我梦到你了。我很少单独梦到某个男生,所以我想,肯定有什么事情,或许是你欠我钱了。”
我无语。
“但是想来想去,似乎也没有,这样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我有喜欢你。我,其实有很多缺点。我,喜欢你。”
说话时,她的目光始终滞留在我的酒杯。我一阵眩晕,Mojito,显然不到这烈度。
第一次亲耳听女生表白。尽管周围光线很不明朗,她的脸色,我确定,可以用Cosmopolitan或者Singapore Sling来形容。
“其实,我喜欢学新闻的女孩子。”
我脱口而出。
“哦”,她慢慢低下头,“对不起。本来我以为,今晚会做一个有生以来最甜的梦。”
……
再也憋不住,我深深吸了口气。
接着,我,开始发懵。
不是别的,我被自己吓到了。住在城郊的三大,一直没能生育,后来去孤儿院领养了孩子,看起来挺乖、脾气却很大的四岁男孩小杰。那孩子不太说话,行为也古古怪怪,经常惹夫妻俩生气。但半年后,小杰好像受了刺激,突然大变样,之后,一家人处的十分融洽。心理医生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刚开始,孤独惯的小家伙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关爱,所以用消极反抗的形式让自己处在最坏的假想中,避免受到得而复失的感情伤害,像只小刺猬。时间一长,当他确认了“这就是爱”之后,才逐渐打开心扉。如果心理医生说的没错,那么,我刚才的反应一定也是这样。假如夏文媛问我是不是喜欢她,我会不假思索给出肯定答案,后面的事,就拜托她了。但她那样子隐晦的说,我没法回答。
好久我才反应过来。
“不,该我说对不起”,讲这句话,我有种奇怪的感觉,“唉,我这个人,就是…笨…不知道怎么说,其实,我……”
“我,太自以为是。我以为你,会毫不犹豫牵我的手。抱歉,我不知道你心里有人了。”她略微一笑,泪水竟然滚下来,“委婉的表白被立刻拒绝,更让人难受。”
混乱中的我,着急地想在脑海抓寻合适的措辞表明心意。
酒保不识时务地凑过来。这些人最乐意见到的,无非是花钱买醉、不问酒价的富公子,还有就是落泪的单身女郎。不过,这家伙显然是看热闹的。
“一杯Gimlet。”
夏文媛说。
流行的韩剧里,帅气的男主角这时通常会潇洒地夺走女孩手里的酒杯,有型的头发在灯光下散发出酒红色光辉,然后盯着女主角垂下的睫毛,“振作一点”。除了这些,我,更该扶住她的肩膀,回应她,因为我确实很爱看她的样子、听她讲的话,不是吗?况且,我的经验中,从没见过女生这样无助。
……
但我,做不到。
真的是在“电光石火的一瞬间”,我明白,可能我真正喜欢的,是那个人。
那个,将“对不起”用不同寻常的方式解释给我听,在于湖的荷花池边让我心动的女孩。此刻,我脑中的酒精已经挥发完毕,心里异常澄澈:对她的感觉,绝不是一时冲动。那个古灵精怪、让我捉摸不透、敏感又善良的女孩,尽管爱开玩笑,个性要强,但她灵动的双眼,似乎能读懂我的内心。在这段困顿、落寞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到她的唇齿、她的笑,想起抽屉里那只鹤,傲气十足却断了腿的鹤,因为她,想到她,我才能够帮它粘上,断了又粘,又断又粘,只是因为她……
一瞬过后,压抑在魂灵深处的莫名情愫失去控制,像是飓风肆掠,翻江倒海;急迫地、极其想把握住某种东西的情感有如巨浪拍岸,在我心中激荡出千亿水花,飞溅充塞我的每个毛孔。欢喜而深深抱歉的心意令我不知如何是好,我想大声呼喊出来,我想问白居易,写出“在天愿做比翼鸟”时是否也有这样的感受?我想问奥芬巴赫,谱写《天堂地狱序曲》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欢喜痛苦?
天堂和地狱太夸张了。
老胡说过,在人极欢乐和极痛苦时,艺术将打开一扇窗;无法形容欢乐还是痛苦时,门会慢慢打开。
然而,门里有什么,我一点都不关心。现实问题是,眼前的夏文媛怎么办?
我又想到小杰。刚上幼儿园的孩子,即使和家人分开一天也会大哭大闹,但那孩子绝对不会。
打的送她回家的路上,我确定她恢复了平静。
付完钱打开车门,我以为她会说“你回去吧”,但她只对我说了“谢谢”,然后同出租车司机说了声“非常感谢”。我愣了一下,也只好从车上下来,陪她从老体育场后门绕到小区。
小区入口,小小的鹅黄色洋槐花满地都是。
“记着,我还差你一千只千纸鹤。”她说。
“哦。”
答应完,我又后悔,目送她走进小区深处。
这晚,我做了很奇怪的梦。
奔驰在球场。踢完球大家躺在草地,聊的都是大学的事,但我还在复读,和他们怎么也说不到一块。我急得不得了,从地上一咕噜爬起来。接着,又梦到那两个女生,一会是夏临走的目光,换了场景却又是叶狡黠的眼神,我想找地方藏起来,躲来躲去始终躲不开。半夜惊醒,我再不想回梦境了,揉着眼皮,在床上翻来覆去。
当我终于决定,明天约那个她吃饭,窗外已经拂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