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咖啡唐
章四:若销心火虑无边,何堪杂念将罪愆
江南水城,清晨总在一片氤氲蒸腾中降临,让人梦得很恍惚,醒得也不真切。
揽鸳楼,褪去灯红金迷,此时也仿佛在沉沉睡着。只是,她的女主人,却早已从一夜假寐中起身,临江凭栏,悄悄忍受着肩头疼痛,静静遥望着隐约北方,手上则轻轻摩挲着一块墨绿通透的佩环。那玉佩显是男子之物,阿念似乎极为珍惜,手指沿纹路细细触碰,仿佛能感受到那人温度气息一般。
娼馆人多贪睡嗜眠,她坐了许久,也只有雀儿送来早点,听不到任何动静。雀儿本侯在阿念身侧,却又不时悄悄打量,许久,似是想要搀扶阿念,手上所指正是阿念的伤处。但是未及触碰,阿念突然紧紧抓住她手腕,见她惊诧,又改为握在手里,拉着雀儿在前面坐下,语带伤感地说到:“雀儿,跟我来这里委屈你了。”
那雀儿脸上惊诧更甚,连忙说道:“小姐说哪里话呢,雀儿没有受到委屈。”
“那还好。”阿念边思索边开口,“我知你本也是名门之后,族中遭变才落得和我一样命运。从前还可设法为你许个好姻缘,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许多事我力不从心了,你若愿意,我便多送你些嫁妆,去寻个好人家,就算日子平淡清寡,总还能得保平安呀。”
那雀儿身子一震,脸上露出几分惊恐:“小姐您怎么说这些,是要赶雀儿走吗?”
“看你说的,我就是……”阿念话音未落,门外却有人来通报,说湘云阁老鸨正往此处过来。雀儿连忙擦擦眼睛起身,阿念也只得坐直了身子,不一会门被推开,那老鸨王妈妈便走了进来。
王妈妈年纪并不大,年轻时也颇有几分姿色,只是风月场呆得久了,脸上早已分不清哪些是脂粉,哪些是肉色了。她满脸堆笑,看见桌上几未动的早点,连忙说:“这些饭食是不合我家昔莲胃口么,雀儿赶紧让厨子重做了去。”
“不必了,是我自个没有胃口,王妈妈今天打扮好别致。”阿念嘴里说得客气,但语气依旧清清冷冷的。
“我家昔莲真会说话,”王妈妈拿手帕捂住嘴笑得花枝招展,“没有胃口,是不舒服吗,要不要着大夫来看看。”
“不必了,王妈妈来这里所为何事啊?”
“呦,看我家昔莲说得,就是来看看你。”王妈妈嘴里说着开心,但眼里瞅着阿念不为所动,也觉没趣,就小心翼翼地堆笑:“昨儿个夜里郡守府上差人来,说今儿是太老爷子大寿,想请姑娘去府上助个兴,听说姑娘歇得早,没敢来打扰姑娘。”
说完,王妈妈讨好似的看着阿念,雀儿也是怯怯地觑着她。若是从前,别说只是一郡之守,就是封疆大吏也难睹霓羽仙子天颜,哪里有请到府上助兴的。阿念心如明镜,这乌州郡守是靠军功起家,与对自己还有照拂的并不在一条线上。初来乍到时还罢了,时日久了必然会有试探,身寄篱下,遭遇如此也是早晚,只是若今天就这般去了,以后就无法再说个不了。
心思及此,阿念轻启银牙:“郡守不是去年中秋方给他家太爷做的暖寿,这才三月里,又来的哪门子寿辰。”
“这……”王妈妈噎住了,去年中秋阿念都还未到乌州,却怎会这般了解?
“不过郡守身为一方父母官,亲尽孝道若此,堪为百姓楷模。今日适逢老太爷大寿,我揽鸳楼愿亲至祝寿,弦乐祈福,不取分文。”看着另俩人惊讶的表情,阿念不容她们开口,“王妈妈,麻烦你将此话公告出去。”
“好、好,这就去。”王妈妈其实正愁这姑奶奶要闹性子不答应,一边是不知深浅,一边是顶上青天,都不好得罪,于是忙不迭地跑开了。等她离去,雀儿问:“小姐,这……”
“替我梳头。”阿念语气如常。
“是!”雀儿应下,便在镜前忙活起来。今日要出门见客,所以妆容更为精致,一道金丝莲花发箍把一头乌发在脑后束了个宫云鬓,四支金凤衔如意钗分垂左右,缀上两只鸳鸯戏珠耳坠,又取了件芙蓉色锦织云袍换上,少顷,镜中人端的是高贵大方、明媚不可方物,但阿念怔怔看着镜子,脸上却没有半分喜气,只是幽幽地说:“雀儿,无论旁人许的愿景如何好,都不及自己能抓住的半分安心,你明白吗?”
雀儿咬牙低头,少顷才回答:“雀儿明白了,但凭小姐做主。”于是主仆二人也就相对无话了。
又过少顷,有人来请,阿念便随人到了前厅,大蛮等人都已备好轿候着了。走近一看,大蛮脸角还带着些油彩没有洗掉,却忙着对阿念行礼,看着甚是滑稽。阿念对大蛮宛然一笑,令那憨憨的汉子瞬间涨红了脸。她从袖中取出一块丝帕,递给大蛮,终于真正有了几分笑意:“把脸上好好擦擦,挂着粉彩怎么找媳妇?”
“谢谢姑奶奶。”大蛮连忙小心接过丝帕,如获至宝地藏入怀里。阿念正要入轿,厅堂里侧一扇窗却“嘎吱”一声被推开,王妈妈倚着窗台冲阿念招了招手便转身入内。阿念有几分不悦,但终是跟了进去。众人正在外等候,悬在厅内的一盏华丽宫灯却突然坠下,五彩琉璃碎了一地,引起一片慌乱。后面,只听得轿内座上坐进一人去,而王妈妈的尖叫也随即在屋内响起:“昔莲姑娘入轿了,路上别误了时辰!”
众人又赶紧起轿出门,把一片忙乱留在了脑后。
时间已是午后,街上行人本就不多,见了湘云阁的轿子也是连忙闪避,故而前行颇为顺利,只待再穿过两条街,便可到达郡守府了。就在这时,大蛮却放慢了脚步,把一行人的速度都压了下来。
雀儿上前低声质问:“怎么了?”
“雀儿姑娘,有点不对劲啊。”
“哪有不对劲的,郡守府就在眼前,怎会有差池,要是误了时辰怎么办?”说完便回头招呼身后轿夫加快脚步。
“停!”大蛮毫不让步,压低声音说,“雀儿姑娘,这条街上我来了不下百次,但此时店铺中人竟一个都不认得,怕是有些蹊跷。”这大蛮看似蛮壮,却没想这般心细如发。他也没等雀儿再说话,转身便让轿子掉头,雀儿焦急却也无法。
还没等他们转头,不知何处响起一声哨响,两侧楼上一跃而出六个黑衣蒙面人,各拿一把柳叶刀,也不言语,就向着花魁轿冲来。如果不是刚才大蛮停住了脚步,一行人便要直直走进贼匪当中了。
“果然有鬼!雀儿姑娘,快跑。”大蛮一把拉过雀儿,护住轿子便欲夺路退去。虽然他不时回头把一柄六尺长的风火棍甩得虎虎生风,也迫开了几个匪人,但是首尾难顾,轿夫们只跑出几丈便被追上,一刀一个便被放倒在地,轿子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姑奶奶!”大蛮大喊,转身一个跨步,把呆在轿门口的雀儿拉到身边,背靠着轿门,一边与匪人搏斗,一边大声呼叫。几个匪人明显是冲着轿中人而来,家伙事都不往轿上招呼,只是围着大蛮群攻。
匪人刀法凌厉凶悍,若大蛮见过昨日与若智群战的劫匪,便能认出门道了。可惜大蛮的几分功夫自保尚可,想要求胜却是不能,很快身上就接连挂彩,只是魁梧身躯占住了轿门,仍是不让分毫。他自知不敌,只一心想着多撑些时候,待郡守府守卫闻声前来,昔莲和雀儿便有救了,故而依然战得英勇、不让分寸,一时间匪人也破费周章。但他正自苦战,突然腰间却是一阵剧痛,他痛呼回头,却看见雀儿手里拿着一支银簪,簪上还兀自淌着血滴。
“雀儿姑娘,你!”大蛮虎目圆睁似难以置信,那雀儿却要举手再刺,被他一手抡开。只是一耽误,已有几柄快刀在他背后开了花。大蛮喷出一口鲜血,身子半软在地上,但双手依然抓住轿门,用尽最后力气喊着:“姑奶奶,快逃啊……”话音未落,一把刀整个刺进他后胸,断了他性命。
蒙面人终于得手,领头的那个环顾片刻,便踢开大蛮身子,要把轿中人收为囊中物。没想他一掀轿帘,动作便呆在半空,眉上那道刀疤下,双眼更是蹦出惊奇怒火。暴怒之下,他双手一挥,那轿子便被击得四分五裂。待木料锦缎落地,众人才看清,那轿中坐的,哪是什么国色天香的霓羽仙子,被吓瘫在椅上、浓妆花成浆糊的,不是湘云阁老鸨又是谁?
匪首转身看向雀儿,那雀儿也是满脸惊讶,看到匪首的眼神,只是摇头疑惑。匪首眼见无甚端果,挥挥手,便有人上前将雀儿翻身扛在了肩上,也没见那雀儿有丝毫呼救反抗。随即,几人转身起落,就消失在了街后。
大街上,一片狼藉血污,仍不能动弹分毫的王妈妈正在嚎啕喘泣,杂七竖八的几具尸体横亘在地,而那如小山般倒伏在地的大蛮,淌出的鲜血已将那方丝帕染得鲜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