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去理发,五十多岁的理发师很不在状态,脸上挂着重重的眼袋,强打着精神。因为很熟,还没等我问,她就叹息一声讲起了原委。
二月这一个月,她过得非常不消停。
先是儿媳妇出轨女同,跟儿子摊了牌在离婚。她虽然插不上什么话,但作为妈妈和一岁多孙儿的奶奶,还是受了重重一击。
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们自己造化去吧,况且孩子们逐渐长大,依赖度越来越低,下有小的压力在变小,相反的是,她感到了上有老的压力。
她七十多岁的母亲在二月份确诊了乳腺癌,随即做了全乳腺切除手术。在母亲住院的五天里,她和弟弟在工作之余轮流去照顾父亲。父亲患有阿兹海默症,我们俗语里所称的老年痴呆,会不定时地出现失忆和记忆混乱。
有一天傍晚她下班去给父亲做饭,一进门大吃一惊。屋子里黑烟冲天,父亲像个孩子一样惊慌不知所措。她冲过去熄了炉火,打开窗子,把父亲领到了室外。浓烟散去,她才发现,父亲在餐桌上摆了他们一家四口的餐具,炉子上平底锅里的可丽饼已经成了焦炭。原来快八十的老父亲刚才要做晚饭,等她和弟弟放学回家吃饭。
母亲出院后,她还是有空就过去,帮着做做家务。
她知道,随着母亲的康复,她所能帮的忙会越来越少,可父母越来越脆弱这个事实摆到了她面前,她开始担心年事渐高的父母发生意外,并且有一天,可能突然地,就会离她而去。
这其实不但是她的,也是每个人所要面对的事实。
2
我小时候受的教育是“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只要死得有意义,都是值得的,是不可怕的。
直到前些年,因为一次意外而感受到死亡的可怖,一时间变得极其怕死。因知道人总会有死的那一天——就算逃过战争,饥荒,天灾,人祸,疾病,也最终会老死,再沉鱼落雁都会化作乌有,再“气拔山兮力盖世”都不在掌握——便连带着连衰老都怕了起来。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死,但没人当真。当真的时候,往往是经历过了一些生死的关口,经历过后,未必都惧怕死亡,但却往往更珍惜生命,更努力生活。所以那句“唯有学会死亡,才能学会活着”细想来很有道理。
我后来慢慢地明白到,如果一个人能老死,所谓无疾而终,寿终正寝,其实是何其幸的一件事,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会在年老时承受疾病的折磨而恐怕不得善终。
可前段时间琼瑶却用公开信的方式将自己的“善终权”把握在了自己手中。且不论她选择的是何种方式,单是这种正面自己人生终点,我的事我做主的态度,就让人十分钦佩。
每一个死亡都跟一个出生遥相对应。人生有很多事可以错过,可以避免,可以阴错阳差,唯有生死例外。为了一个新生命的降生,我们从心理到物质准备万全,那么同样,对于不可避免的告别,为什么不能提前准备呢?
3
有的人有足够长的时间和足够清醒的大脑去准备。
先生这一方的祖父母辈现在只有祖父健在。老人今年91岁,11年前在先生祖母去世后便搬到了养老院里。
其实法国老人进养老院的数量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多,而且入院的平均年龄也很大,85岁左右。
最初的时候,老人的四个孩子和其他亲人谁有了空就会去看他,他也去孩子们家中过圣诞,参加孙辈的婚礼洗礼等等。后来因为帕金森症行动不太方便,便不再去别人家里,改为孩子们每年去跟他团聚,在养老院附近的一个城堡里聚聚餐,消遣半日。渐渐地,他精神不济,开始限制亲人去看他的次数,除了子女,其他人基本都谢绝。今年,他已经食而无味,只能撑着跟孩子们聊一刻钟……
我们住在离他半小时车程的地方,却已有近三年没见过他。在这个阶段,他出乎我想象地,并不需要我们。
像远远地看着一豆烛光越来越微弱,他慢慢地远离我们,孤独,却不慌张。
想到英国心理学家斯托尔这样描述老年人的变化:虽然疾病和伤残使老年人在肉体上必须依赖他人,但是感情上的依赖却逐渐减少。老年人对人际关系经常不大感兴趣,比较喜欢独处,而且渐渐地较专注于自己的内心。
由这段话,我便可以理解先生祖父的行为:他对人世的依赖越来越少,渐渐为最终的告别做好了准备。
可在遥远的国内,我的外祖父也九十高龄了。与先生祖父完全不同的是,他依旧单身一人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日常的生活完全自理。除此外,他像国内很多活得热热闹闹的老年人一样,有自己的圈子,也十分注重保健,给我们这些后辈的感觉正如琼瑶所说,生时愿如火花,燃烧到生命最后一刻。
两位老人面对人生之别的方式是不同的,这并无好坏之分,重要的是,他们选择了属于自己的方式。
4
人与人的选择是不同的。
前些日子无意间看了电影《Me before you》。剧中的男主人公威廉年轻英俊多金,却在一场意外中全身瘫痪,这令他变得愤世嫉俗,自暴自弃。新来的护工生性乐观,使出浑身解数,为让威廉看到人生值得活下去的每一个点滴。威廉重新体会到了人生中的欢乐和感动,可最终还是没有改变自己的决定,去往瑞士以安乐死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相反,在另一部以真人真事为基础的电影《Intouchable触不可及》里,同样全身瘫痪的男主人却接受了一举一动都要人照顾,一不小心就危及生命的生活,尽力地去体验人生的乐趣。
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种选择的幸运。
2008年,法国的一个年轻人在一场意外中成了植物人。在经过五年的治疗而不见好转后,医生们征得了他妻子的同意,决定停止治疗。可患者的家人很快分成了两大阵营,一部分支持,一部分反对。直到如今,患者仍在病床上,仍然没有一个最终的决定。
5
不论是以哪种形式,我们终要向这一生告别。
如何体面而有尊严地面对这一告别,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希望有幸走到更远的终点,更希望有幸能决定自己的“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