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想过生离死别会来得那么急那么凶,才短短一个月就成了天人永隔。
初次听到你住院,是在我给我爸打的电话中,说你去上海治病。我很困惑,怎么会去上海,一个那么遥远的城市。挂了电话就拨给了大伯,他的声音嘶哑,反复念着你在重症病房,谁也见不到。同学告诉我不用担心,上海的医疗水平好才去的,没什么大问题的。也许是因为我从未经历过那种悲伤,也许是我年龄也不大,当时并没有多想,这件事就这样被我“漫不经心”的放在了心上。
原定这个清明假期不回家去九江找朋友一起玩。不知道是不是心灵有感应,总觉得计划会落空,一定会回家。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我爸打电话说,你转来了南昌这边的医院,他和叔叔会送草药过来,叫我去车站接他们。见到了我爸我还很开心,因为一个多月没回家了。一路上还在讲着话,我询问我爸是否要请假去医院看你。因为我不知道见到你之后要讲什么,毕竟我们从小不在一个地方长大,交流并不多。我爸说当然要。或许从那个时候我就该感觉到不安吧!到了医院是大伯下楼来接我们,穿着拖鞋,一脸倦容,无力地靠在墙上,才短短十几天,大伯的头发竟然全白了,平日里威严的大伯一下子老了好多。我默默地背着书包站在墙角。大伯一来就骂了我爸和叔叔:叫你们不要来不要来,这些药没用,昨天差点去了,凌晨才抢救回来,你们在家叫老头子选个好墓地,到时把……说着说着大伯哭了。我呆了。
我们一起上楼,站在病房门口,我不敢进去,就在门口看了你一眼,你身上插满了管子和仪器,头发乱糟糟的,还戴着牙套,瘦得不成样子,肚子却鼓得老高。这一眼之后再也不敢看第二眼,一个人背过去掉眼泪,不敢啜泣,就只任它流着。你小姨看见我,叫我去厕所洗把脸。进了厕所还是一个人掉眼泪,有两个看护病人的老奶奶走进来洗衣服,边洗边说,昨晚上那个急救的小女孩才14岁呢!问她痛不痛,她说好难受好痛。终于我放声大哭,抽着鼻子对她们说,她是我堂妹,她还那么小那么小……
天暗了下来,雨下得更大了,我就这样哭着冲进了雨中,头也没回地跟我爸说先回学校了。身上没有零钱,还坐错车,回到学校,身上湿漉漉的。室友问我怎么了,我一声不吭就这样掉眼泪,洗漱完上床,在床上忍不住哭出声来,我就这样哭着哭着睡着了。
第二天我一直没讲话,没吃东西。最后决定要跑去你学校拍一段视频,把你生活过的城市和接触过的人都记录下来,让你在这一方面不留遗憾。在实行这一计划之前,我想先去医院看你,那一次是打电话叫我朋友陪我一起的。到了医院,我竟然忘记是哪个病房。我走到一个关着门的病房边上,以为是这个,但里面黑漆漆的,当时我的心就紧紧地缩在了一起,我怕极了。后来我朋友推开门才发现是空的。我们就再上了一层楼。依旧站在门口不敢进去。直到伯母出来接电话叫我进去。我推开门,小姨和大伯正扶着你喝水,很艰难的样子。我一看见你就哭了,在路上说了绝对不能哭,可还是掉眼泪了。其实我知道大伯也哭了,偷偷地哭着走出去了。你好像有点生气,你说,哭什么啊,我没事。我更是大把大把掉眼泪,我拼命忍住眼泪让它变成鼻涕流出来,谎称自己感冒了一直流鼻涕。之后就不敢再讲话,怕一说话眼泪就会掉下来。伯母进来了,叫我多给你讲讲话。我就开始给你讲我的大学生活,讲我们学校的三鲜粉有多好吃;图书馆有多少好看的书籍……我问你坐过摩天轮吗,你回答说没有,刚好我也没有。我说南昌这里有个好大好大的摩天轮,你说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我又开始掉眼泪,却笑着说好(如今一个人站在摩天轮下面,仰头看着摩天轮才明白,许下的承诺变成永远完不成的天真)。回学校的时候你叫我多来看看你,我说一定。我爸送我和我朋友出来,我跟我爸说了我的计划,他建议我不要去拍,免得你会更难过。而且我朋友说还会影响你同学中考,是啊,你本来快中考了。最后我没去,不知道我的这个决定到底正不正确,答案又有谁来告诉我呢。我爸说吃了草药你好点了,我当时特别开心,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草药上。一回到学校就买了三鲜粉吃,那一晚,我是笑着进入梦乡的,梦里的你好了,撒娇地跟我说要坐摩天轮,要吃三鲜粉……
凌晨六点,电话响了,那一次我是连滚带爬地从上铺下来接电话的,好急好急。电话里说你不行了。我一下子瘫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放声大哭。收好东西就背起书包赶到医院。他们说抢救过来看了,叫我先别进去,怕我掉眼泪会让你更难过。那时候我多么希望你笑着走出病房,过来牵我的手说,姐姐进去啊,给我讲故事。我在那坐了好久,始终没有勇气进去。不知道坐了多久我才跟着伯母进了病房。这一次我没有哭,因为我要好好跟你讲故事,好好握住你的手给你按摩。你的手上都是针眼,护士进来给你打针时,我说轻点轻点,鼻涕就掉下来了,立刻打趣地说姐姐真是的感冒了老掉鼻涕。我跟你说我们学校快放假了,我不回学校了,就一直在这陪你讲话。你的嘴巴都被牙套弄烂了,喝水都会痛。那个时候你基本上不会吃东西了。你总是吵着要把牙套弄下来(你是不是想美美地离开)。大家都说要带你回老家的医院,叫以前那个医生给你摘牙套,你说不愿意,这么一折腾你又要难受好几天,就像从上海转到这里来一样。我也是不赞成的,认为回老家了就意味放弃。后来我跟小姨去找了医生,这边医生同意了,医生过来帮你摘掉了牙套。我说,舒服了吧。你说,嗯。我答应你中午吃完饭去买皮筋帮你重新绑头发,我忘记问你最喜欢的颜色,就买了一对我最爱的蓝色回来(没想到你就这样带着它走了)。一回来,看见小姨在给你讲笑话,你咧开嘴笑了,有点牵强。我叫你去睡会,因为昨晚抢救没怎么睡,你说睡不着(是不是你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后来我给你讲故事,你快闭上眼睛了,我看到机器上的数字好低好低,我很着急地老是叫你名字,叫你不要睡,听我讲故事。你说,我好累我闭上眼睛听好不好姐姐。我不依我不敢我害怕。之后护士要给你上药,因为你在床上躺了很久,屁股全坐烂了。护士叫家属给你清洗一下再上药。于是扶你侧过身去伯母给你清洗,一下子你就呼吸困难,赶紧叫来了医生进行抢救。看着机器上的波纹越来越平坦,我束手无措。你口吐白沫,喃喃地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你还要中考,你要长到一百斤,你最漂亮,你一定要活,你说护士姐姐那么好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在场的人没人不心痛。你拼命握住主治医生邓爷爷的手,一直说爷爷爷爷(也许你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邓爷爷身上)。你突然叫了一句妈妈,伯母上前握住你的手说她舍不得你,你就流眼泪了。住院的日子里你受了那么多苦都没有在人前哭过一次,这一次你却掉眼泪了,伯母说,仔仔你别哭啊,妈妈更要哭了,仔仔加油,用力呼吸。医生说赶紧打120送回老家,不然就只能就只能火化了。他们说你曾说过要完整地离开。坐在120车上,我一路握住你的手,你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再也没说过一句话了。回到老家,在急救室里,医生说放弃吧,已经没有呼吸了,再电击会把身体里的骨头弄断的,让她完完整整地走吧。我甚至连头发都还没帮你绑,还没问你,半夜一个人哭是为什么,你两眼看着天花板时在想什么……
我用剪头把你头上的皮筋剪掉,帮你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用上了那一对蓝色的皮筋。伯母给你清洗了身子。医生说不能帮你把肚子里的水抽掉,以至于连给你穿上你想穿的新裙子都无法实现(你说你要穿着它出院)。之后重新买了外套裤子鞋子,穿戴好了把你放在棉被上,他们说要把你头蒙上,我说不要,我怕你呼吸不过来(你看,姐姐还是觉得你只是睡着了而已)。就这样我们几个人搭了一辆破旧的车把你带回来乡下老家的山坡上。大家看到你都哭了,我却没有哭,我第一次知道了大悲无泪的感受。当我们大家打开棺盖看你的时候,你嘴里吐出了好多好多东西,老一辈人说这样说明离开的人舍不得离开,这一刻,我只想逃离……
(上面的文字是19岁的我在堂妹去世之后记录在日记本上的。记录到这里就结束了,在誊写的过程中那些画面好像电影片段一样一帧一帧地闪过,还是会悲伤会觉得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