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花与桥

荷花与桥

【一】

        火车开到市桥便再也无法往前开了,铁路在这里已经到了尽头。男人提着黑色的行李箱从火车铁做的简易梯阶上缓慢地挪下来,脸上有着不易察觉的不情愿。

        “真麻烦啊,这年头竟然还有火车到不了的地方。”男人一边在心里揶揄着,一边扫视着空荡的月台,四周竟然没有一个乘客,“也就只有我还回来这穷乡僻壤。”市桥这地方平时的确极少有人会出入。算着农历上的日子,今天应当是立秋了,可毕竟市桥是南方的土地,空气里的热量散去得还没有那么快。男人脱下自己新买的皮外套,耷拉在肩上,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衬衫。他迟疑了几分钟,又拖着行李箱快步消失在了远处。

        市桥虽然不大,但也是附近唯一的城市了。实际上,它不过是个市镇,还算不上城市。男人穿行在有些拥嚷的人群中,不时有人踩着他原本擦得锃亮的皮鞋。他皱皱眉头,却又释怀地笑了,活该自己穿得如此整齐,又不是出来参加公司的会议。前面是一个许多小摊贩自发汇聚而成的小市场,不时有些市桥周围村子的乡亲们背着自己编的竹篓子,装着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找块能落脚的地方便席地而坐,吆喝起来。男人看见在一个角落里,一个水灵灵的女孩正在把自己篓子里的荷花一朵一朵摆在土布上。土布直接在地上铺开,却没有一朵荷花沾上了泥土,女孩对待手里的荷花格外的认真。

        “小姑娘,你知道荷花村的路应该怎么走吗?”男人问道。

        “叔叔,你也是来学艺的吗?这个时候来的可真少见。”女孩听见声音便抬起头笑着说。“就在前面不远处,走过那座石桥就可以看到村子了。不过……你得把这个戴上,不然村里的大人们可不随便让来历不明的人进村。”女孩说着,翻开竹篓子底下叠着的荷叶,取出一条坠着一朵荷花骨朵的挂绳。

        男人笑着接过,直接往脖子上套去。可男人脖子上本来还有条绳子,一下子与女孩这条缠在了一起。男人颇不耐烦的把两条绳子解开,再把原来那条脱了下来,要放进口袋里。

        “叔叔你这坠子怎么那么眼熟啊?”女孩指着男人手上的挂坠,挂坠是用一块白色的石头雕成的荷花。

        “这是我在街上随便买来玩的。对了,你这荷花怎么这时候还开着?”男人脸上浮起不自然的尴尬,随意扯开话题。

       “你不知道吗?荷花村的荷花一年四季都开,这可是只有在我们村子里才能见到的。”

        男人告辞了女孩,拖着行李箱继续上路。他叫了辆人力三轮车,“原来这东西现在还有。”男人小时候也做过这样子的人力三轮车,和父亲还有哥哥。他还记得父亲的身上总有一股子荷花的味道。

        到了桥边,师傅问他要过去吗?男人摇摇头,付清了钱说要自己走过去。

        他拖着箱子,不紧不慢地走着,就像在桥上散步,根本不像一个正在赶路的人。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奇怪的,这座桥毕竟也算是处风景,常有游客会专程来这里一睹它的容貌。

        这座桥不大不小,却刚好横跨了脚下的河流。岸这边是市桥,岸那边是荷花村,只有一座桥连通着两个地方。桥的名字叫画桥,有这个名字全是因为两侧桥壁上的画。据说荷花村里有一个擅长画画的老师傅,曾经被别人偷偷把他画的荷花带出去拍卖,卖出了天价。拍卖词只有一句话,“动静皆自然,自然出本心”,老师傅说他画画,画的不是他用眼睛看到的东西,他画的是心。他的画,真意不在画本身,而在他想说的话。于是,老师傅的名气远扬,多少年了一直陆陆续续有人前来求艺,但没听说谁成功了。某一年的秋天,老师傅开始站在漂浮的木舟上,一点点描绘着这座桥的桥身。直到今天,桥变成了画桥,更多的人来到了这里。

        男人在桥上驻足了很久,静静地弯着腰去看桥侧面的画作。看着看着,他的眼睛里竟然掉出了眼泪,嘴巴嗡嗡动着。待到太阳开始落幕,男人才又继续往前走去。他看见立着“荷花村”的碑旁,站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

        “你总算回来了,乔生。”男人听着女人的话,摸出脖子里的荷花骨朵,闻了闻。

【二】

        “你多久没回来了?”女人走在前头,她穿着绣着白净荷花的布衣裳,没有回头就开口。

        “大概也有十多年了。我可不敢随便回来,别忘了我可是被赶出去的。”男人用打趣的声调说着,拉着黑色行李箱走在后头。四周的树和茂密,夕阳的光只能零零散散地现出。男人忽然觉得女人这些年过去越发的漂亮了,笑起来就像小时候见过的欲开放的荷花。

       “谁敢赶你走啊。那年还不是你自己要走的。可你也不想想,你那名字还不是时时刻刻提醒着你回来。”女人和气地笑着,步伐变得和男人一样,开始看着男人。

        乔生当然忘不了自己的名字。那一天,荷花开遍了荷花村里的每一处池塘,馥郁香气四溢。他的母亲怀着身孕,还坚持要到市桥去把新鲜的荷花卖了,换点钱回去补贴家用。等她傍晚背着竹篓子走在画桥上的时候,突然捂着肚子捂着桥柱子就滑跪在地上。她心里就一个念头,要生了。在这种没人经过的要命时候,有个老渔夫碰巧乘舟而过。渔夫听见女人的哭喊声,认出了她是种着最多荷花的那人的妻子。他急忙跑去村子里找来了女人的丈夫和产婆。可惜他们遇到了难产,不幸中的万幸是,生了个男孩。女人在闭上眼时说她听见了桥的声音。就这样,乔生有了自己的名字,和桥声同音,也和桥生同音。

        “这名字的来历我不想记得,如果不是师傅走了我也不会回来的。对了翠芬,师傅他什么时候走的。”乔生攥紧了手里的行李箱杆。

        “走了有一阵子了,就埋在老房子旁边。”翠芬轻声回答着。

        “既然走了,为什么外面还会有人来学艺?”乔生想起了在市桥遇见的女孩,和她对荷花的认真表情。这一看,似乎和翠芬还有点像。

        “师傅说,他要等人。”翠芬回过头盯着乔生的脸看。

        不一会,翠芬带着乔生就到了一家卖茶的小店里,“我自家开的店,放心坐吧。”乔生卸下行礼,搬了张老木长凳坐下。翠芬快步拉开被风吹起的帘子,走到茶店的内屋去,“我泡点荷花茶出来,那么多年没喝你肯定已经馋了。”乔生想起以前父亲和他说,荷花茶就是把茶叶放进荷花的中央,等她夜晚闭合,第二天一早再打开,茶叶就被荷花香附着着了。他和哥哥常常为了争谁先喝到一口荷花茶而闹得不可开交。

        “那个时候真好……”乔生想着,抬起头往店里的窗外望出去,四周的池塘里种满了荷花,风一吹就有香味飘出来,“翠芬啊,也就只有我家以前会种那么多荷花啊。怎么现在你也种那么多?”乔生提高了点音量向里头忙碌着的翠芬喊着。“啊?你说什么?我泡茶听不见呢,一会再说。”也不知道是真听不见还是假听不见,乔生莞尔。

        小火慢慢温着砂壶里的水,翠芬说这样的水活得不急。片刻,水“咕噜咕噜”地沸腾了起来,翠芬冲开荷花茶叶,再倒了一小杯,落在乔生面前。荷花的香气顺着茶的轻烟娉娉婷婷地飘出来,直钩着乔生的嗅觉,像极了父亲身上的荷花味道。乔生正要抬起杯子,就被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妈,我回来了。哎……这不是那个市桥的叔叔吗?”是那个在市桥摆摊卖荷花的女孩。

        “原来你结婚了,女儿真可爱。”乔生说。

        “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了?”

        “刚刚来的时候,她给了我这个。”乔生从脖子上取下那个荷花骨朵,又从口袋里取出来石雕的盛开荷花带回脖子上。

        “这么多年了你还带着它呢。”翠芬看着那个吊坠。

        “师傅给的,我不敢乱扔。我还以为这些年你一直在等我呢。”

        “哈哈哈。”翠芬第一次爽朗地笑了出来,忽然有戛然而止,归于安静。“当年你爸给你定的娃娃亲还没忘啊。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所以嫁给了石头。”

        “石头还好吗?”原来是嫁给了石头,这也是石头应有的福分。乔生看向一边的小姑娘,“长得又像翠芬,又像石头啊。”

【三】

        乔生,哥哥九荷,翠芬,石头从小就是一起玩的伙伴。

        石头长得不高,可身体壮实的很。他笑起来很憨厚,每次他们要翻进哪家人的院子里摸点什么出来,总是石头垫在下面。石头也不抱怨,因为乔生偶尔会多带一份出来给他。石头是荷花村村长的儿子,却没有一点点的傲气,的的确确是个在混着荷花香的泥土里长大的孩子。石头有时候黝黑的外表让人看起来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木头桩子,但其实他什么都懂。

        石头一直都偷偷喜欢着翠芬,很久了。他从来也不和别人说这件破事,石头后来和乔生说这应该是一种病,憋憋就好了。乔生就说,要不我把婚约解了,让给你?石头说急忙说,别别,这我可受不起。

        石头知道,乔生的爹在乔生出生的时候就帮他和翠芬定了娃娃亲,约好了长大了要坐一条小船,在荷花里拜堂,然后生几个大胖娃娃。石头常和乔生说:“你要当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就保护翠芬一辈子。”

        “石头明天过来,对了乔生,你现在还画画吗?”翠芬在的手指在自己的杯子上划着圆圈。

        “嗯。”乔生点头,“毕竟和师傅学了那么久,出去外面也不能落了师傅的面子。现在做点平面设计的工作,没单独画画了,毕竟怎么也到不了师傅的水平。”

        “那你今晚休息一下,我明天带你去看你师傅的墓。还有你哥哥的。”翠芬起身离开,推搡着女儿上楼去了。翠芬的话让乔生开始怀疑这次回来是不是错误的。想着想着,乔生拖着行李到了翠芬准备的房间里,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大早,翠芬就来敲开了乔生的门。她说,该走了,去那里也要一阵子呢。其实乔生早已起床准备好了。

        两人都彼此沉默着,走在荷花村的小道上。路上遇见的乡亲们都主动与乔生打招呼,“你回来啦?”乔生正疑惑,翠芬指指他胸前的石佩。“他们有些人也许不认识你,但认得那个石佩。你知道的啊,这是师傅亲传弟子的证明。”

        “我哪配啊,我不过是胆小鬼。”乔生说完便再也不开口了。

        那个说画中有话的师傅住在离村子附近的一片小林子里。小木屋四面围绕着一个掘出来的池塘,里面种满了荷花,比翠芬家的还要茂盛数倍。师傅的墓就在木屋的门前,隐约看起来就像被荷花包裹着。乔生看着师傅的墓,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师傅,我回来了。”当他再转向旁边的墓时候,乔生突然“哇”地一下哭了出来,碑上写着“乔九荷之墓”。

        乔九荷是乔生的哥哥。九荷出生的时候,父亲抬起头就看见池塘里有九朵开得特别挺拔的荷花于是就随着性子给孩子取名乔九荷。父亲说,他好像听见了荷花在对他说话。九荷和乔生一起跟着师傅学画画,他们小时候都想有一天自己的画功能和师傅比肩,于是经常暗自较劲。虽然如此,他们“师兄弟”和“亲兄弟”叠在一起的感情变得更加坚实了。师傅给两个人分别一块石雕,告诉他们是他唯一的两个弟子。九荷的是一座弯弯的桥,乔生的是一朵绽开的荷花。师傅带着兄弟俩看荷花,闻荷花,听荷花,钩荷花,描荷花,画荷花。师傅说,“如果有一天你们觉得自己能出师了,就去村外头的桥上画上荷花。”

        “师傅在等你,所以我们没有向外面说他去世的消息。他相信你回来的时候,会带着那朵荷花的。”翠芬在一旁开口,她想自己应该有爱过眼前这个男人,却在那一天被毁了一切。

        “不,我不该回来的,我爸不会原谅我的。”乔生痴痴地说。

        “那你就别回来啊,你这个懦夫!”石头走了出来,恶狠狠地盯着乔生。他杵着拐杖,一条腿的末端被截了一段。

【四】

        翠芬买了暖好的稻花酒,此时被放在石头和乔生的中间。他们在师傅的屋子边找了空地,仰躺着面对着荷花村的天空。

        “你的腿怎么变成这样了?”乔生喝了一口酒,烧得他的食道有些火辣辣的。

        “不小心就感染了,意识到的时候只能截掉了。”石头说得毫不在乎,憨憨地笑了笑,“你那一天当胆小鬼跑了,如今还回来干什么!你不配乔生这个名字。你难道不知道师傅从一开始就没怪你吗?”石头又恢复了恶狠的表情。

        “是啊,我是个胆小鬼,我不配呆在翠芬身边,我不配当乔师傅的儿子!我对不起我爸,我对不起我的哥哥,是我害死了他!”数杯酒下去,乔生已经微醺。

        二十多年前,荷花村与外面唯一的联系:那座桥建好了。荷花村和外面有了交流,也开始有形形色色的人能进入荷花村。直到十多年前,有一个研究许久画的人,看见了师傅的画,他觉得自己找到了真正会画画的人。他想师傅拜师学艺,师傅刚开始并不同意,可后来捱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就勉强同意教他一些粗陋的技艺。学画的人很认真地学完了师傅教的东西,但发现并不是他所渴求的真谛。师傅始终没有同意教他。最后,他决定偷偷把师傅最喜爱的画偷出去,一副上面画着九朵灵巧荷花的画。

        “是我害死了我哥哥。”乔生又低着头重复了一遍。

        那一夜,下着数年来最凶猛的暴雨。偷画的人用防水布把悬在客厅的画包起来的时候,被乔生恰巧碰见了。上面画着的也是乔生最喜欢的画,九朵荷花,就像哥哥的名字。“坏人,放下我爸爸的画。”偷画的人拔腿就奔了出去,乔生紧紧跟在后面。那夜雨实在是太大了,谁也想不到桥下的河流竟然会如此湍急。乔生跑得太急,一脚踩失跌进了河里。他不知道,哥哥乔九荷也一直跟在后面。乔九荷看见弟弟落水想也没想就一头扎进水里面把弟弟推上了岸,自己却被越来越急的河水所吞没。

        画桥的下面本来长满荷花,为了找乔九荷的尸体全部都拔掉了。“有些村民说要把那座桥拆了,免得再有人进来祸害我们荷花村。乔师傅坚决反复,他说,荷花和桥不能一起没了。那个时候你已经离家出走了。”石头没有看乔生,隐约间他闻到了荷花的味道。“你看过画桥上的画了吧。你走了以后乔师傅开始作画,但最终都只画了八朵荷花。”

        乔生想起来,他看的时候也发现了,是八朵,不是九朵。缺的那一朵是师傅的心,是爸爸的画中话。

        “他根本没有怪过你。他一直在等你把最后那朵荷花给补齐了。”石头摇摇头,又灌了一口酒。乔生猛地站起身,往画桥冲去。石头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头也不回。冲到画桥的河边,乔生脱掉了自己的衬衫,脱掉了自己锃亮的皮鞋,穿着裤衩跃进了画桥的河下。乔生觉得今天的河水太温柔了,他把自己的头狠狠埋进水里,感受窒息——乔九荷当时的感觉。要死了,要不就这样死了算了,乔生这样想着,却又忍不住翻转了过来。他漂浮在河水里,看着头顶桥上的八朵荷花,大哭得像个孩子,他再也闻不到那一年的荷花味道了。

【五】

        翠芬在乔生的房间里发现了一个行李箱。打开行李箱,里面是画画用的工具,一应俱全。画具上还沾着颜料,仿佛刚刚才被使用过。那朵石头刻着的荷花也留在箱子里面,翠芬把它拿起来,握在手心里抚摸着。有人把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是石头,“桥上的荷花被补齐了。乔生那小子其实已经和乔师傅有一样的水平了,只是他的心太沉。”

        后来,有些人说,时常会看到有个人坐着一叶扁舟而来,在桥侧面的九朵荷花上匍匐片刻,再在河里种下数朵荷花,如此周而复始。

        有些人说乔师傅不在了,有人早就得到了他的真传。看,在那,荷花与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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