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说她炖了排骨,是山药排骨,被我误听成了白果排骨,所以即使山药排骨很美味,肚里的馋虫还是勾起了我对白果的回忆。
我上小学的时候,要经过一条长长的马路。马路两侧是有些年月的建筑物,方形的树篱和高大的银杏就扎根在人行道和车行道中间。银杏树五六米远一棵,因为路长而树茂盛的缘故,层林尽染时节黄澄澄的似乎带着光晕的它们站得秋高气爽,像一列守护者,很是温暖。晴好天气,银杏往往会放纵几缕俏皮的阳光跳脱在行人身上,你若继续前行不等它,就会发现才将赶走一缕,另一缕澄澈的阳光又流淌过你的脸颊、肩头;你若兴起驻足,它便攀附缠绕在你身上;倘若伸手去摸它,它便在你指尖覆一个吻;再随阳光去望就会触目金黄——没有阳光耀眼,但比阳光纯厚,这淳朴的颜色使人沉静。仗剑的风信手一挥,划下片片金黄小扇,任它潇洒纷扬;似有玄女施法,小扇又飘零成温润的玉蝶,轻舞着翼。
大家都被美呆了,但是男孩子们和女孩子们又不同:男孩子们趁那金黄小扇离地半丈远时,看准了一个伸手去接——可不能用五个手指,那样不酷!要像大侠接飞镖一样,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也像大人们吸烟的手势。这无疑增加了难度,所以有时为了接住一面金黄小扇会一个踉跄——倘若就势一个顺畅灵敏的旋转跳跃,再配上一个若无其事的表情——矜傲不羁的他想必是“武林盟主”级的。倘若“盟主”心仪的女孩子或心仪女孩的好友在场,最好能一气呵成地潇洒,然后在夸赞中“事了拂衣去,深藏名与利”;当然他也会发挥失常,于是懊恼地红着脸,冷漠地飒踏离去,心却跳个不停,留一片起哄声。
女孩子们早已神往神仙妃子了:那流光溢彩的珠钗步摇,曳地的裙装与飘然的广袖,琅琅的玉佩与朱唇上轻抿的胭脂,都使她们在玉蝶翻飞中向往。抑或是“嗒嗒”的高跟鞋与各种礼服,尤其公主的蓬蓬裙,与这温润如玉的景多么相得益彰!然后在某个家中无人的下午,披着浴巾被单做的广袖留仙裙或穿上妈妈的高跟鞋,邀上同伴演一场“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剧或模仿灰姑娘与王子的舞蹈……
银杏叶再梦幻终会“零落成泥碾作尘”,但是不必黯然神伤,因为白果成熟了。
爷爷会在接我上下学时捡拾白果,也不知视力不好的他怎么在树篱中发现的白果,就这样每天拾一点回去晒,竟攒了不少。但是白果是臭的,它有一层蜜饯质感的臭果皮,剥了后手上非但去不了味儿,还会像鲜核桃一样染脏手,所以我对它敬而远之。
后来我妈坐月子,姥姥炖了白果鸽汤,可是馋煞我了,于是我妈的补品就这样被我分走一半。白果糯糯的口感很好,刚咬下去是甜的,吃着吃着就有一种微苦的滋味,清香中带着一种闷闷的气息,咽下去后清香与甜味又回到舌尖——使人欲罢不能!
银杏又名“公孙树”,因为它生长缓慢寿命长,爷爷种下的树孙子辈时才有果实。所以白果又名“公孙树子”。正如“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爷爷捡的白果多半是我妈和我吃的。
所以银杏是一种脉脉含情的树,爱情、亲情都可以由它感知。而它的果,使人从舌尖萦绕到心头都欲罢不能——正如生活:出生时带着甜,青年与壮年或许苦些,过了这些苦,晚年安详还是如饴的。就像一位老师坚信人生是质量守恒的,年轻时享乐放纵晚年便难过,应古人那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而年轻时努力的人,往往会安度晚年。
人生的苦乐还会更细碎。也如《岁月神偷》里说:“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我相信。
与白果鸽汤一样使人欲罢不能的,是姥姥用党参、天麻、沙参、红枣炖的乌鸡,既滋补又美味。红枣入口即化,吸饱了鸡汤,入口咸香而甜丝丝的;党参带着药材的甘甜和微苦涌入口,从舌尖翩然入喉;沙参没有党参甜,所以不甚喜欢。至于天麻,微微甜而药味浓郁,我会吃它是因为看大人们吃觉得香想尝试一下,带着一种仪式感品尝完觉得不过如此,但仍旧装作很好吃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咀嚼,似乎这样吃我就是大人了。
小时候看到大人吃什么都觉得香,尤其我妈吃香菇的时候。但香菇这种东西唯有在看我妈吃觉得香,现在回忆起觉得我妈要是开个“吃播”专门吃香菇也会吸粉无数吧——但无论如何自己吃香菇这事算是折磨了我的童年,怕极了吃饭时从天而降的香菇。尤其是用香菇煲汤,滑滑的水母一样的香菇、带着菌类的腥味使我作呕,又是沾醋又是沾香油,我才勉强嚼几下然后囫囵吞下去。但是香菇厚实的肉肉的手感真的超好,我总喜欢捏它,在胖乎乎的菌伞上压一个指印。被发现的后果就是“自己捏碎的香菇哭着也要吃完”,可是香菇吃的时候不也要撕开吗?反正香菇是被我捏丑了,影响了口感,必须吃!再后来我就有了新技能:只挑一朵香菇捏,或是下手轻点不留痕迹。当然这不阻碍“从天而降”在我碗里的香菇的数量。
蘑菇要好些,气味没有香菇那般咄咄逼人,可我依旧不待见它,除了它被做成椒盐蘑菇时,外焦里嫩的口感和着孜然、微辣,配着番茄汁很有一番滋味。所以人靠衣装,食物靠烹饪手法。我对香菇改观就是在我妈做了数次孜然炒香菇、青椒香菇后。孜然是个好东西,压下了香菇的菌腥气,又保留了香菇的滑嫩,口齿间能感觉香菇在游走着、与孜然碰撞着。吃了几次炒香菇后,我渐渐接受了炖香菇,尤其看一朵朵香菇在清汤火锅中浮沉,真是像极了水母,但它们是这样可爱!涮火锅当然少不了金针菇,三鲜锅里的金针菇沾芝麻酱吃,香辣锅里的金针菇直接吃不要别的调料,都很美味。菌汤锅底配鲜笋是我的最爱,吃火锅时“宁可食无肉,不愿食无笋”。
还有两种食物我很喜欢,一种是菌类,另一种还是菌类——杏鲍菇和茶树菇。杏鲍菇的肥美众人皆知,而我更偏爱烹饪杏鲍菇的过程,喜欢看大人们一气呵成地把它切成片,爽爽利利不牵粘。就像享受大厨做海鲜刺身、姥姥把一条面团切成小块以擀成饺子皮的过程一样,观看烹饪这类有弹性的食物的过程使人愉悦,等到品尝时也会更投入其中。茶树菇豇豆红烧肉再美妙不过了,豇豆既增色又吸油,清新的茶味搭配油而不腻的肉汁,同肥瘦相宜的五花肉及有嚼劲的茶树菇一起旋转在齿颊,回味悠长……
人间至味常常在记忆里。就像鲁迅说“我实在再没有吃到那夜似的好豆,也不再看到那夜似的好戏了”,这些个昔日气息与味道也只能在记忆里飘香了吗?不会的。就像我们贪恋妈妈的味道,妈妈贪恋外婆的味道一样,隽永的味道流传着,会有一日,我们也为身边的人带来一种依恋,然后当他惋惜到某次深入心扉的好味再觅不到时——我们便共同传承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