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南下以来,我已有许多年没见过雪花的样子,唯独的一次,居然是赶上岭南百年不遇的一场小霰,作为历史见证人的感触更大过于见着雪的激动——我并非是欣赏雪的美,只是感叹于那些本习以为常的人和事物,在时光的流逝中都逐渐的离我远去了。
宋濂有一篇载于语文课本的《送东阳马生序》,其中有一段描写幼时求学的情景“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宋文宪是浙江人,大雪时节外出求学的情景数十年后想起来,笔下似乎仍然狂风肆虐。
而我的故乡与浙江在纬度上大致相当,少年时求学,虽然不至于“大雪深数尺”,但在漫过脚踝的雪地里行走,每一步都伴随着“咯吱”的声音,而今想起来尤回荡在耳边。早晨出门的时候往往天还没亮,哆嗦着从被窝里爬起来,用暖水瓶里的热水刷个牙、洗把脸后整个人就清醒了,脸上似乎被抹了酒精,明明是在室内都觉得有风能扑到脸上来。
若是下了一夜的雪,门口势必被雪给堵住,老房子的大门是上了门闩的两块木板,取下门闩后朝内打开,便能见着码的整齐的雪堆,我的祖父母有时起来的早,便把门口的雪扫过去一段,清理出一条路来。天色未开,反倒是地上的雪白晃晃的,显得更亮一些。
从家中步行到学校,一路踩着雪地而行,路上早有赶集卖菜的骑车压出的车辙,沿着车辙走是第一选择,若是没有车辙的,就干脆踩着厚厚的积雪前行,最怕的反倒是那些被压过一点,又没什么厚度的雪堆,容易粘在鞋面上,化了之后湿进了鞋里就十分的难受了。
偶尔晚上有村里的乡亲来家里打牌,堂屋里人多显得热闹,似乎空气也不那么冷了,我在旁边的卧室里写着作业,偶尔窗外一阵狂风刮过去,窗子“嘣嘣”的响,我扒到窗边,一粒粒的冰晶敲在玻璃上,又融入玻璃的表面,顺着玻璃流下,我拉下窗帘飞奔着去找我的祖母,想到她的被窝里暖一会,祖母总会捂着我的手说“我伢儿手冰似奥...”
到了中学的时候,学校离家距离较远,上下学需得骑上自行车,在冬天里骑车,手和耳朵是最遭罪的,生了冻疮的同学大多也都在手和耳朵上,或是身体体质的不同,我倒是从未生过冻疮,看到人家的冻疮只觉得庆幸与可怕。从家里到学校迎着风雪骑行一路,手上早已冻的没了知觉,用我母亲的话讲,就是像“铁”一样。在进教室之前,我却还得到门口去抓起一把雪,在手上握一会,这是我发现的诀窍,握上一会的雪,到教室里没多久手就热乎了。其中的道理我也未曾细究,后来想起来大概是血液循环加快吧。
中学的孩子们是最爱玩的,教学楼是一个回型的建筑,中间围着一个小花园,下了课之后这个小花园就成了几栋楼的学生打雪仗的弹药库,往往十分钟的时间,几栋楼之间雪球来回穿梭,有莫名就挨了一记的,回头去找,漫天的雪球飞舞,都不知道是从哪里发射的“炮弹”,只能随手抓起一把雪,瞅着对面扔的最凶的那个还击回去,最终又在上课铃响的时候愤愤的作罢,早已忘了是要去厕所,还是要去小卖铺的事情了。
我的雪人堆的不怎么好,那时候的主要阻碍是找不到胡萝卜,电视上有胡萝卜鼻子的雪人惟妙惟肖,用石头或者其他什么替代的就少了一份神韵,反而是学校里的同学,有厉害的在操场上开始人生最初的艺术尝试,中午放学的时候就能看到,又有路过的另一群“艺术家”给堆好的雪人加装各种零件,有插了一根木棍当做刀剑的,有在额头上写了个“王”字冒充老虎的,还有在肚子上画个口袋冒充哆啦A梦的,而放学后又鲜有还保持完好的,大多都被调皮的孩子们几飞腿就踹烂了。
中学的时候开始上晚自习,最晚的时候能被老师们给留到11点,晚上回家的路上是没有什么路灯的,若是碰上没有月亮的时候就得尤其得小心,前面不仅仅是浓的看不穿的夜色,还有卷携着雪花的大风,唯能依靠的只有脑中精准的地图,哪里有坑,哪里有石头记得清清楚楚。待到快接近家门的时候,门口台阶上的灯光透过风雪像一条纤绳拉着我,我的祖母听到声音后从房间里出来,把手上抱着的热水袋塞到我怀里,这是她一天中最后的仪式。
我曾见过的最美的雪花,是某一年除夕的时候,吃团年饭之前,我出门去寻哥哥的身影,没有手机的年代,找人就只能凭着直觉的猜测,我却突然的想起另一些年前的冬天,他带着我去学校里面赏梅,于是就魔怔似的想去梅花那里看看。腊梅树旁没有风,雪花像安静的鹅毛落的肆意潇洒,漫天纷舞充斥在天地之间,连续的姿态像倾泻而下的银河,蕴含着令人震慑的雄浑力量,当你以为这是十万大军要开拔出征时,马蹄落下,却又没发出一丁点的声音——每一片雪花都显得那么的安静,经过万米高空的征程,最终又无声无息的消融。我就像身处在一个盛大的音乐会现场,周围是围绕着一圈的交响乐团,琴弦在拨动,琴键在跳跃,而我只感觉到音波像潮水拍打着我,四周安静的可闻针坠。
但雪花并不经常的那么温柔,08年的大雪,我和母亲要从市里的中学返回家中,在几倍于前的价格中上了回家的客车,车外是黑沉沉的天空和荒无人烟的土地,风雪呼号,行者沉默,车窗边上总有冷风寻着缝的灌进来,我本想在这安静的气氛中悄悄的做一两个关于回家的美梦,而寒风却总能提醒我一层玻璃之外广阔的天地是如何的正受到严寒的侵蚀。我靠在车厢上在半梦半醒之间,透过漫无边际的雪花,似乎看到那黑暗的远方一位一脸忧郁的老人,正靠在炉火旁抽着他亘古不变的烟卷,轻轻抚摸着趴在一旁的黄狗,如同千百年来都屹立在这里的雕像;再不远处一位面容坚毅的汉子,在乡下冻结的土地上冒着寒风,骑在摩托车上载着身后的妻子和孩子,车灯像刺进黑夜的利剑,车辙是书写在大地上的历史文字;而那辆通往复州小镇的客车,它还是慢悠悠的摇晃着,当我从车上醒来的时候,却不觉得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的时光。
雪花啊,雪花。
我的祖母终究是离去了,令我所痛苦的、所珍爱的、所回忆的故乡的雪花,随着南下的步伐也渐渐地融化在了时间的坟墓中,我匆匆而行的脚步后面,几张沉默的面容凝固在了漫天的雪花那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