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農譚】之四
朱顶红,吾乡称对红,盖其著花,一箭之上,往往一对至两对,故有此名。
还是住在西郊时,看车库的阿姨种了几棵,就在向阳的窗下,见我喜欢,便分了我一株。小小的一个花球,实在是随遇而安,栽在盆里,年年报春,虽无香,却秀色夺人。
盆栽朱顶红的花期在三四月间,如是露地,要晚许多。我种的几盆,都是从当初的一个鳞茎分而得之,其繁殖能力强矣。
观看朱顶红开花的过程,需要有耐心,整个冬天,它除了最外面几个叶子渐黄暂萎,几乎是休眠了,忽然有一天,园丁浇水的时候,发现球茎上挤出了一个绿芽,再过几天,绿芽挣脱束缚,仿佛想看清窗外的景致,努力拔节。当花茎冲破叶子的弧线,便停下来,花苞日日鼓胀,绿隙中透出些暗红,清晨醒来,你会得到一对红花的问候。
毎逢此时,我便将它移到书房,夜阑人静,检书烧烛,竟无倦。
朱顶红花期有十几天,去岁春,其欲开时,离家二旬,归时已谢,虽非一期一会,却实在是少看了一回,今年便格外盼望着它开。
吾乡有极擅蒔此花者,每年冬季,控温控光控水肥,除夕必开,自是喜庆,以至于我一直认为它的花期是正月。
一向喜欢于非闇的画,他曾画过一幅朱顶红,并记:“柱顶红画本所无,特为之写照。一九五八年三月非闇时年七十岁。”画面上,两枝花葶,六朵花,妖娆妩媚,浓淡逼真,甚至叶片上还有一处折伤。
于氏没有留下“画语录”一类的东西,但曾经谈过对于花木的观察分析和呈现。有一次,他画了—小幅美人蕉,一位养花专家见了,告诉他:此花肥料不足,故花瓣唯红色,若肥足,则花瓣边缘泛金黄色。这一细节,从侧面证明了其写生之精确。“它们在风、晴、雨、露和朝阳、夕照动静变化的时候,却也需要我们平心静气地体会琢磨。”
朱顶红并非难以描摹,但于氏的作品却堪称创造,因为在他之前,没有谁这么画过。作此画次年,画家辞世,花应寂寞红吧。
朱顶红花似百合,叶如君子兰,所以有的地方又称百合兰。但无香,算是一憾。它的颜色也不都是红的,我曾看过一段五十年代的黑白电影,一位妇女在上海凤阳路花市上买了一盆朱顶红,影片虽然没有颜色,但可以清楚看出来花朵是双色的。
朱顶红花落后,柱头膨胀,如小粽子,顶上枯萎的一束花瓣象个小辫子,种子便在其中熟了。有一年沈扬兄来,见此,命余剪去,谓空耗养分。且此花极易分株,春天时分出的鳞茎,来 年便可开花,播种反而开花晚。
盆栽的开过,院子里的一小丛开始长叶子了。朱顶红不喜强光,须栽在藤阴的边缘,夏天花开,绿丛中格外耀眼。在朱顶红边上,我还种了百子莲、鸢尾、萱草、唐菖蒲。朱顶红的叶子与百子莲几乎一样,只是没那么密。它们都有花葶,但花序不同,百子莲花期也更长。同样露地栽培,霜降后,朱顶红和其他几个花的叶子便枯萎了,百子莲却经冬不凋。
寒斋今年的朱顶红是清明后两天开的,晨起便进书房,猜它已经开了。果然,红花并蒂,玉立亭亭,像是用薄天鹅绒扎出来的。一天的时间里,又开了第三朵。浮生漫漫,花期苦短,唯有细细欣赏才对得住这样的美。古人所谓种花一年,看花十日,这个心情,园丁是时时体验的。
十九世纪欧洲植物画大师雷杜德亦曾为朱顶红写照,他画了一生植物,对一朵玫瑰与一朵野花给予同样的尊重。八十一岁那年,在观察一朵百合时摔了一跤,永远告别了那些花朵。欣赏美,有时付出的代价会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