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给老方发信息,跟他说今天绿川市下了大雪,还配了我戴红围巾的自拍。老方先是吐槽了我的丑陋,然后告诉我,他正在翠峦镇最高的山上看雪。
“我敲?方失忆你搞咩?给我下来!”
“你要来吗?”
“……”电话那头老方像是笑了一声,“方述卿,你要快乐。”
他声音有些沙哑,耳边还有呼呼的风声,然后,电话忽然断了。
2.
老方在他二十五岁那年捡到了四岁的我,也是在下着雪的绿川。他说,“二十五岁,是一个轮回。”
“老方你数学谁教的,二十四才是十二的倍数。”老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烧坏了的瓷器,“第二十五年才是新的开始。”
他总是有一些异于常人的想法,有许多我想不通的行为举止。他的枕头下总是塞着书信,写信人是他,收信人不明。他每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都会烧毁一条红色的围巾。他条件优秀,却不肯娶妻。对于老家翠峦镇绝口不提,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起过他的父母。还有,他是我名义上的养父,却只让我叫他,“老方。”
他是个作家,对外温和有礼,工作上不出错漏。对我也称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他会教我写字给我做饭,但是,他避开与我的一切触碰——他说,那是为了保护我。他总是喜欢坐在窗边看书写作,眼睛里有很淡很淡的清郁。他仿佛永远是这样的神情。
只有一次,他变了脸色。
大二那年寒假,我的电脑送去维修,情急之下用了老方的电脑。当我打开他的电脑搜索引擎,却在搜索历史里看到了无数关于同性恋的资料,我又羞又无措,一回头看到老方铁青着脸站在门口。
“方述卿,你看到什么了?!”
“我什么都没看到!”我抓起我的红围巾和外套往外面跑,甚至不敢再回头看他一眼。
外面下着大雪,我在奶茶店坐了一天,身上也没带手机。最后还是磨磨蹭蹭的回家了。
屋里很黑,我在电视机旁摸索到了我的手机,试着给老方打电话,他挂断了。我在小阁楼里找到了他,他只穿着薄薄的毛衣躺在冰冷的木地板上,雪光和月光穿过落地窗倾泻在他身上。安静地像是死了一样。
我走到他面前,伸手摸他的脸,他往后一缩,可我还是摸到了一手的潮湿。“我知道你是同性恋了。”
“我不歧视同性恋,我也不会出去乱讲。我只要你活着,死太冷了。”我坐在他对面,平静地看着他。
“你经历过死吗?你怎么会知道呢?”他一开口就让我想踹扁这个死基佬。我想了想说,“大约就像是四岁那年冬天被抛弃时的绝望与寒冷罢。为什么当时你会把我带回家呢?”
老方擦擦眼泪,“你猜啊。”
3.
那个答案,老方一直都没有给我。二十四岁那年夏天,他带我回了一趟翠峦镇——他的老家。翠峦是个边陲小镇,气候恶劣,春有风沙,冬有暴雪。与绿川市,一个在北,一个在南,相隔遥远。这个一向洁癖的男人居然选择了坐肮脏缓慢的绿皮火车!此时正值夏末,没有空调的车厢即使入了夜也还是闷热难当。 我被那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吵醒,一睁眼见老方坐在对面,墨黑的剪影安静单薄,他指间还拈着支烟,烟灰已经拖了老长一段垂垂欲坠,很显然他并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昏暗的车厢里,他的白衣是唯一洁净的存在。
“你坐绿皮火车的原因也是和他有关?”他点了点头。我侧头看向窗外,列车正行驶在一片原野上,一盏孤灯残影飘过,远方层层叠叠的树林剪影连成一片。
“那是一片墓地。”老方说着又要去掏口袋里的香烟,喉间却剧烈咳嗽起来,我伸手扶他时碰到了他的手指,他猛地缩回了手。烟盒掉在地上一声闷响,谁都不说话。
我们到了方家的老宅,那里已经好久没有人住了。父母死的早,“是被我气死的,知道我是同性恋之后,我妈恨不得掐死我。小镇人言可畏,我不想父母再因为我指指点点。所以已经好多年没有回翠峦了。”老方回头看到邻居家探询好奇的目光,“可是没想到,他们还是这么喜欢管闲事。今晚你先好好休息,明天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出去倒水时在门口看到了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她慌忙自我介绍说叫李芸,是老方的邻居。我告诉她我是方述卿,老方的女儿。她呐呐地点点头,“原来他已经有女儿了啊,那你的妈妈没有一起过来?”我骗她说我妈出差,然后鬼使神差地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她。
“要是老方以后会留在翠峦,希望你们可以多多照顾他。”
他带我去的是他父母的墓地,“如果以后我不在了,你要记得每年清明节替我祭拜他们。”
“呸呸呸,晦气。”老方靠在墓前的大树边,“谁知道会不会有那一天呢?”我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他像是服用了防腐剂,即使已经四十九岁,看起来还是年轻英俊,风度翩翩。“别看了。”他把脸别过去。“老方,你上学时有女生和你表白吗?”
“有,但是那时候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那他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是在地狱还是天堂,又或者是已经身化灰土,养出一树花朵。这个世上记得他的便只有我,而记得我的人便只有你方述卿。”
4.
“二十五岁是一个轮回。”老方在我二十五岁时离开绿川回到翠峦。“二十四是十二的倍数,可是第二十五年才是新的开始。我想去寻找创作的灵感,所以还是回到安静的翠峦镇吧。”
起初他偶尔会打电话或者发信息给我,我也会时常联系他。一直到今天,那个中止的电话让我心里升起强烈的不安。于是我推掉手边的工作跑去翠峦镇,在下车的时候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是李芸。她叫我去派出所认领尸体。老方当时在翠峦最高的山上看雪,然后从山崖上掉了下去。我不知道老方在那片大雪弥漫中看到了谁,为什么会在须臾之间便与他阴阳两隔。又过了很长时间,我把老方的后事都料理好。老方和他爸都是独生子,来送葬的人都很少。当人群散去,我站在方家三人的墓碑前默默地想,从今以后,记得方失忆的人,便只有我了。
我在整理老方的遗物时,知晓了所有的谜团。散落的日记本里藏着老方怀念一生的少年郎,是个围着红围巾的俊朗青年,他叫沈辞。因登山意外死于一九九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那年老方与他俱是二十四岁。一九九四年,老方二十五岁重新开始,并在绿川市捡到了四岁的我。
是否有那么一瞬间,他将围着红围巾的我当成爱人的转世?可是他又无比清醒地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是沈辞。我将那些东西收起来,无意间掉落了一封书信——是老方那些没有收信人的信件。我打开看时只见上面是柴静《看见》中的一段摘录:
“生和死,苦难和苍老,都蕴涵在每个人的体内,总有一天我们会与之遭逢。我们终将浑然难分,像水溶于水中。”
我非常清楚方失忆苟延残喘不是怕死,是只怕黄泉路上一碗孟婆汤就利落斩断了前尘往事,从此便无人记得方失忆和沈辞情根深种一世,却不能同到白头。
但我会记得。
我替他们记得,那二十四年相知,二十四年相依。
还有。
今后千百年厮守,岁岁不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