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的西安格外冷,南下的寒风赶走了北方的秋凉,换上它咄咄逼人的泠冽。每逢此时,孙子便格外想念爷爷和他的火。
人常说,越老越怀旧。爷爷却对往事守口如瓶。在他这个年纪,不爱讲话还没有痴呆的老人实在不多。从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中,我慢慢剥开了爷爷讳莫如深的过往——年轻时随父母逃难过来,会捕鱼,可惜流年不顺,鱼太少,人太多,饿死了家中二老。后来上了山,认识了奶奶,安了家,生了娃,又可惜人太多,饭太少,饿死小儿子,气死了奶奶。摇摆的命运就像一个大锤,在爷爷刚想站起来时,就把他锤翻在地。
亲戚们请人算了算,说他命太硬,容不了别人。后来父亲辍了学,跟着他盖了新房。接着母亲出现了,再后来有了我。
人们嘴里的故事形形色色,真真假假,爷爷只字不提,父亲向来沉默,故而无从考证,村里像他一般年纪的老人大都化成一搓黄土,只有爷爷还顽固地活着,不似有归于尘埃的迹象。
用母亲的话说,这叫祸害遗千年,也许命硬是那一辈人的通病,是的,母亲不喜欢爷爷,就像爷爷不喜欢她一样。母亲生在新思潮下,即便偏远的南方小村里,也能听到时代前进的脚步声。母亲没收彩礼,没带嫁妆,只身跟了父亲,她引以为豪的勇敢在爷爷看来是年轻人的冲动与不守妇道。刚进家门时,母亲受了不少苦。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没有像书里写的那样,把生活所带来的苦痛酿成一杯加了蜜的柠檬水,细细品味,她把自己所遭受的东西都还给了爷爷。
乡亲们还说,他很怪。不论天气冷热,寒暑夏凉,总喜欢缩在火窑旁。(那是南方农村里为了冬季取暖而在屋中挖的一个小坑,添上干柴,既可以取暖,又能烧热水)村里的人们只有在冬天才会围起一窑火,取取暖,他却是春夏秋冬,除了睡觉,不离火窑。我至今还能想起他坐在火边打盹的样子,身子微微向前倾着,两手交叉在一起,支撑着额头,像极了虔诚祷告的西方传教士。每逢年节,他的火窑总是分外热闹,走家串户的亲戚,奔波在外的游子不约而同地向着屋中最温暖的地方聚拢,大家聊着今年的收获,猜猜来年天气雨水,这时候的火总是烧的格外旺!后来这种在年节里围火而坐的传统随着他的去世,如同被填平的火窑一般不留痕迹。
至于我,一直是他那窑大火旁窜动的小火苗,闹个不停。一年三十早上,我溜到他身旁,一个鞭炮被不知不觉丢进了那烧的正旺的大火中,一两秒的沉默后,突兀的爆炸声携带着滚滚灰尘铺天盖地而来,一同冲来的还有惊慌失措跳起的他。满身灰白的他仿佛刚从水里跳出来的老山羊。我用我灿烂开花的屁股迎来了那年的新春,不知为何他从漫天尘埃中走出的样子成了我童年里最美好的回忆,大概是我挨了打还感到快乐,如此真实与深刻。
后来,家里装了彩电,他被查出得了前列腺,一种不致命却会消磨掉他活下去信念的病,这也是命运送给爷爷的最后一难。
记忆中,童年里的我如同卫道士一般,捍卫着电视带给我的欢乐。他亦如卫道士,拼尽全力守护着他生命最后的时光。随着病情加深,他身体的某些功能开始不受控制,就像生命中那些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只能眼睁睁地让它们发生着。他的尿意不受控制,一如关不住的水龙头,所以他衣服上的味道总是不受欢迎。母亲将电视搬进了里屋,警告我不准他进来,屋里家具都是新添的。我也不愿有人分走我的快乐,尤其是看电视时傻笑的他。我想对他来说,经历一生惨淡,在风烛残年到来之际,能发现有如此美妙的东西,或许能抵消掉一部分生命所带来的伤痛,无疑是命运的馈赠。
可我却不懂这种赠与的意义,也没有理解到它对爷爷的重要性。每次他轻手轻脚地出现在在门口时,屋里的电视便没了声音也没了动人的图像。在他叹息离开后,我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大好年华带给我的嚣张放纵。后来,到了冬天,天冷的要人命,他端着一盆烧的正旺的火,没有杂质,没有呛人的烟,蹑手蹑脚钻了进来,这是你无法抗拒的温暖。他没有坐在母亲的新家具上,依着门,盯着电视,老眼浑浊,斑白的胡子随着咧开的嘴脚向外竖起,那是流水光阴艰难岁月留下的罪证,也是门外冷风刺激下胡须的反击。他呆不了多久就要离开,一会又回来,时而靠着门,时而扶着墙,时而拄着拐。
人们说命硬是福气,他走的特别快,没受多少苦。或许是命运见惯了他受苦,临刑前开了恩。爷爷连同他讳莫如深的一生瘦成一堆骨头,铺在床上,最后一碗饭,他整整齐齐的吃了一半,带着那一辈人的沉默永归黄土。
每每入冬,爷爷和他的火总是让人十分怀念。
我或许能理解爷爷对火的情节,那是从寒冷岁月走过来的人对人世温暖的执着,也是经历岁月艰辛后对美好生活的守望。就像是经过历无尽悲伤人总能最大限度的感受快乐,更明白幸福生活的宝贵。
我永远也不会明白爷爷对火的执拗,因为我没有过他那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