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月亮和六便士》是那一类一直盘踞在书单之上，却总没有遇到合适的心境去拜读的经典。这两周一直阴雨绵绵，闲暇时间我多半在屋里，于是终于有了契机，把它从头读到了尾声。
一言以蔽之，这本书是关于追寻理想的自由。
四十出头的证券经纪人Charles Strickland，在夜校学画一年后，抛下了幸福安稳的家庭生活，只身前往巴黎画画，辗转多年，最终定居南太平洋小岛。他穷困潦倒，籍籍无名，直到病逝之后多年，他的作品才被人发现，成为后世称颂的天才画家。
初读之下，我很自然地以为这是一个励志故事，真正的才华不会因为当代人的蒙昧而被埋没。更何况，Charles的原型是大名鼎鼎的高更。如果预先知道了如今他在艺术史上的地位，而对这个人物另眼相看，那些乖僻自私的行为便可以解释成天才的个性宣扬。
但这并不是毛姆的初衷。我猜想，他给Charles一个名垂青史的结局，只是出于写作者的一种浪漫主义情怀，是他对Charles一生悬命的怜惜。而他真正希望描绘的，是Charles追寻理想的过程，和这个选择本身的意义。
故事开始时，Charles只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中年男人，家有娇妻和一双儿女，工作稳定，家底殷实。他就像社会这个大机器里的一枚零件，孜孜不倦地在自己的岗位上运转，永远踏实而稳妥，甚至有一些乏善可陈。
这就是他被生活锻造成的模样，在当时的社会里，这样如工蚁般的人是被称许的，他们规规矩矩地完成自己的责任，能贡献足够的社会价值且不占用太多资源，也享用着不多不少的幸福感。
可Charles并不是生来如此的。他自幼喜欢画画，是父亲的反对打压，才让他不得不丢下了画笔，屈从了父权；而长大成人后，他又向社会秩序低了头，循规蹈矩地工作、成家、生子，慢慢变得面目全非。
幸好，一个人骨子里深埋的渴望，很难因为早年的束缚而被全然磨灭。而Charles是个固执而不容易改变的人，他早就在沉默中积蓄着反抗的力量。
于是，他在夜校学画一年之后，决心逃离家庭和工作，全身心地投入了理想的追寻中。四十多年后，他终于又颤巍巍地拾起了儿时的画笔，生涩而坚定地描绘着他所体悟的生活之美。
“我必须画画的。” 他说，语气平铺直叙，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他是一个被理想扼住了咽喉的人，而这个理想已经被推迟了那么多年，他不能再等了。
我隐隐能明白，Charles那种魂牵梦萦的渴求，就像是深夜独自醒来，看到长河渐落晓星沉，心中满溢着对眼前美景的沉醉与激动，却又无从宣泄。创造的渴望擒住了他，反复折磨他，除非他能把自己的体会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否则，这种焦灼感会无休止地纠缠他的思绪。
所以，他不再思考过去，不在乎任何社会道义或良心谴责，他甚至没有与妻子离婚，只是在一个家庭假日后的傍晚，静悄悄地离开住了十几年的房子。
他不再在乎旁人的看法，更不考虑生前身后名，即使食不果腹，风餐露宿，他也不卖画为生，宁愿做苦工甚至乞讨，把挣得的钱用来买颜料和画布。
只有不断地画画，他的内心才能获得平静安宁。这是他唯一的出路，也是唯一的需求，非如此不可。
Charles追求理想的决然姿态，让我深深动容。那是一种不受旁人观点和社会规则束缚，也不求任何回报的选择，他遵从本心，踏上了自己理想的道路，并认认真真地活在当下。他的行为或许是自私的，却也是坦荡而真诚的，因此，他才获得了全然的自由和满足。
做出同样选择的人，在书中还有两个。
一个是作为叙事者的作家，他在辗转文坛多年以后，把自己的文学态度作结如下：
作者应该从写作的乐趣中，从郁积在他心头的思想的发泄中取得写书的酬报；对于其他一切都不应该介意，作品成功或失败，受到称誉或是诋毁，他都应该淡然处之。
另一个是才华横溢的医生，他宁愿放弃在伦敦的大好前程，到埃及的海港行医，一生过着清贫而低调的生活。
做自己最想做的事，生活在自己喜爱的环境里，淡泊宁静、与世无争，这难道是糟蹋自己吗？与此相反，做一个著名的外科医生，年薪一万镑，娶一位美丽的妻子，就是成功吗？我想，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人如何看待生活的意义，取决于他认为对社会应尽什么义务，对自己有什么要求。
今天和闺蜜聊天时，她提到一些以后想做的事情，我忍不住追问：如果你可以清晰地说出自己想过的生活，那到底是什么阻碍着你把它变成现实？
闻言，她良久没有回答，我也陷入了反思。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
而《月亮和六便士》想传达的，是这样一个信念：无论处在怎样的外界环境或生活状态下，我们都拥有选择理想并为之奋斗的能力，而当我们终于能迈开脚步去追寻时，我们便已活在了全然的自由之中。
在一百年后日益开放包容的社会里，让我们低头屈从平庸生活的，是我们的想象力。二十出头刚刚迈向职场的年纪，明明是最自由的人生阶段，比十八岁更有自主权，又比三十岁少了家庭责任和事业约束，其实并没有那么多设想中的身不由己。
我明白知难行易，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这些话也只是我慷慨激昂的自勉而已。但我如今愈加清晰地确知这一点：如果我知晓，自己能在怎样的生活中获得幸福和满足，我将毫不犹豫地抛下一切去追寻。
我想，我已经慢慢有了一些头绪。
我总觉得大多数人这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一点什么。我承认这种生活的社会价值，我也看到了它的井然有序的幸福，但是我的血液里却有一种强烈的愿望，渴望一种更狂放不羁的旅途。
这种安详宁静的快乐好像有一种叫我惊惧不安的东西。我的心渴望一种更加惊险的生活。只要在我的生活中能有变迁——变迁和无法预见的刺激，我是准备踏上怪石嶙峋的山崖，奔赴暗礁满布的海滩的。
有生之年，愿你我都能乘长风破万里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