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

    那一年,二姑随着她的妈妈和姐姐一道从南方举家迁移,投奔我们而来,那一年,二姑只有17岁。

    二姑的个子很高,高挑细长的身材,再配上她不胖不瘦的脸蛋,给人的感觉清爽又利落,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脸上布满了黑黑的雀斑,整个人看上去就少了些气质,但是她简朴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加之她为人热情又简单直接的性格,她刚一来到村里,就受到了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喜爱。

    年轻苗条的二姑,一时间,成了村里的坐上宾,随后前来提亲的媒婆也踏破了门槛。可是任凭那些巧嘴的媒人说破了嘴皮,二姑依然不为所动。二姑的妈妈以为,女儿此时还太小,这时提及婚事可能显得有些害羞。

    但二姑的妈妈不知道的是,此时的二姑,早已经有了自己的心上人。

    那是他们来到村子刚刚安顿下来的第三天,一个身穿军装的英俊男人来到了他们家,和房东一起商量着什么。没一会,男人便起身离开了。二姑目不转睛的盯着男人的背影,久久无法回过神来。就这样,一次意外的邂逅,改变了二姑原本可以简单幸福的一生。

接下来,性格泼辣的二姑直接拒绝了陆续上门的煤婆,并扬言这一生非自己的意中人不嫁。二姑的妈妈知道了女儿的心思后,多方托人打听,知道男人的名字叫陈潜,是一个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的退伍军人,陈潜长得一表人才,高大英俊,但是他家境穷困,父母接连生了六个儿子,他是家中的老四。虽然出身农村,但是陈潜的家族里,祖祖辈辈没有人务农,而且长得个顶个的英俊帅气。

陈潜的大哥常年在外面混社会,有人说是赌博,也有人说是黑道,总之非常有钱,除了逢年过节,几乎常年也不怎么在村里露面,二哥在外面开了公司,偶尔回来时出手阔绰,乡里乡村也是对他们畏惧三分,三哥更是肥得流油,每次回来,都是香车美女。五弟身子最弱,后来肌肉萎缩,最后只能以打打牌玩玩麻将赚取一些生活补贴,六弟常年打架,也是一个不好惹的主,十五六岁就跑到村上的学校追漂亮女孩子,并将横加阻拦的乡村民办教师打了个半死。后来终于如愿抱得美人归,去外面闯荡也混出了名堂。

家里的老四陈潜算是唯一的走了正道,当了兵,复员后他第一时间找到村长,没多久,就顺利当上了村上的治保主任。英俊的陈潜和他的那些哥哥弟弟们不同,他没想过要出村,他只想找一个踏实能干的女人,成家立业。

    就这样,单纯的二姑对陈潜一见钟情。没多久,受二姑一家之托的媒婆就找上了陈潜的门。陈潜的父母从不过问孩子们的婚事,因为孩子们的人生他们也从来没有参与过。陈潜的老父亲面对着夸夸其谈的媒婆子,只是淡定的吸了口烟袋锅子里大旱烟,不紧不慢的说:孩子们的事儿,我不管。成与不成,中与不中,你问他自个去。

    英俊的陈潜看了看还在喋喋不休的媒婆,他的心里特别难过。他说他没有看上二姑,因为她一脸的雀斑,但是,他知道如果明媒正娶,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兄弟的钱自不会接济他,父母又不过问,刚刚复员的他也没有什么积蓄。想了很久,他喃喃的说了句,给我三天时间,我考虑一下。

    三天后,媒婆给二姑一家捎来了好消息。陈潜同意了。

    由于二姑什么要求也没提,一个月后,就在敲敲打打中热热闹闹的嫁给了自己的意中人。两人没有房子,婚后,二人就和陈潜的父母一同挤在一间小民房里。结婚的当晚,二姑抬眼看了看这窄小的房间,虽然属于她的只有一床双人被和一口小木箱,但是望着眼前的意中人,她却无比满足。

    婚后的二姑,过得很幸福,苗条的身材渐渐丰满了一些,脸色也看起来比较红润,陈潜对她不好不坏,不温不火。但是她却一点也不难过,家里家外一肩挑,朴实能干的二姑很快成了家里的主力。没多久,他们可爱的女儿降生了。孩子长得特别秀气可爱,看起来像极了陈潜。因为女儿的到来,激发了陈潜的父爱,他的性格一下子温暖了许多,对二姑也无形中温柔了起来。

    然而好景不长,女儿长到四岁,还不会开口说话,虽然长相俊美,但是嘴角却总是淌出长长的涎水。这时候,陈潜急了。他和二姑抱着女儿赶到了省城里的大医院,最后检查的结果是,女儿患有先天性脑障碍。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表达,更不可能自己照顾自己。

  得知这个消息的陈潜,犹如晴天霹雳,他不甘心,领着二姑抱着女儿辗转来到了北京,在四处求医后,得到的仍然是相同的结果。陈潜绝望了。

  接下来的每一年,不甘心的陈潜都会带着女儿四处求医,甚至去求了巫医,结果都不尽人意。女儿仍然痴痴傻傻,仍不甘心的陈潜一直觉得女儿并不是真的傻,只是比同龄的孩子发育得晚一些而已,为了唤醒女儿的思维,他坚持送女儿上学,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就被学校送了回来,女儿不仅听不懂课堂上的内容,更不懂遵守纪律,还下死手打哭同桌的同学。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转眼女儿就长到了十二岁,此时的她已经开始发育,但是仍然看起来痴痴傻傻,这一次,陈潜彻底的绝望了。他开始彻夜不归,整夜整夜的在外面打牌,除了治保主任这样的一份工作村上给了一些微薄的薪水之外,他没有任何其他收入, 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也不再过问。为了逃避这个家,没多久,他就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

面对这一切,倔强的二姑并没有心灰意冷,善良保守的她却一直认为是自己不争气,给陈潜养育了一个傻孩子,为了弥补对丈夫的亏欠,她一个人领着孩子,从此走上了漫长的求医路。

本已贫困不堪入不敷出的家,因为一次次求医更显得破败不堪,在多年求医失望而归后,二姑也开始绝望了。之后的好多年,她再也没有带女儿出去过,而此时陈潜的父母双亲也已经相继去世,这间小平房里的另外一小间,就成了女儿的卧室,可是女儿实在太傻,不会自己用卫生巾,去厕所不知道脱裤子,心情不顺的时候就出手打人,还咂东西。家里的电视机被她咂坏了无数个,窗帘也扯碎了无数条,大冬天的二姑要无数次为女儿洗棉裤,那些洗好的一条条棉裤晾晒在冬日的寒风里,硬邦邦的随风摇摆,像一个个长夜不眠的鬼魂。

再后来,女儿再长大一点后,就说什么也不肯自己睡了,非要睡在爸妈的中间,这让陈潜更是觉得心烦意乱,索性彻夜不归。

又过了几年,二姑的家里已经债台高筑,她一个人打理家务,一个人忙地里的活计,还要照顾常年不能自理的女儿,很快,她就苍老了起来。细细的腰身不再挺拔,脸上的雀斑看起来也更多了,黑黑的占据了整个脸庞,她说话的嗓门依然尖细高亢,但是却已没有了年轻时的那份清亮,透出的只有无尽的沧桑。

小小的村落里,开始散播起关于陈潜的闲言碎语,二姑听到也不恼,她只是捋了捋前额的一丝碎发,缓缓的说:陈潜是我男人,都给我记住了,别人再好,那也是偷。每一次二姑挺着胸膛撂下这些狠话后,就头也不回的离开。

女儿再傻,毕竟是她的心头肉。照顾女儿,虽然让她过早的白了发,但是哪一个当妈的,能不疼孩子呢。这时,村上有好心人前来建议,让二姑将女儿送到神经病院,然后自己趁年轻抓紧再生一个,也好抓住陈潜的心,可是二姑怕女儿没人照顾而受委屈,一直没有将他们的话放在心上。

陈潜开始发福了,身材已经开始臃肿,没有了年轻时的帅气,他整个人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除了整日在外面打麻将,就是彻夜不归,家里的一切,他也不再过问,包括他曾经最疼爱的女儿,甚至,他很多次喝醉了酒之后,都会恶狠狠的对二姑说,我这一辈子,都让你给毁了。

二姑也不反驳,更多的时候就是一个人偷偷落泪。

转眼又是几年,陈潜的兄弟们也相继落了难,进去的进去,去世的去世,只剩下老大和老六,还算相安无事。陈潜依然在村中当他的治保主任,依然没白没黑的混日子。

直到有一天,二姑发现自己怀孕了,那一年,她四十五岁。没多久,她就顺利生下一个女儿。女儿漂亮可爱,幸运的是,聪明无比。只是大女儿似乎不欢迎这个小妹妹,好多次趁家里没人将妹妹抱起来就扔了出去,摔得小妹妹哇哇大哭,每一次二姑听到哭声就一路小跑着往回赶,随后便紧紧的将小女儿搂在怀中。

小女儿渐渐的长大了,简直是陈潜的翻版,她漂亮可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人精,学习好,嘴巴又讨喜,可把陈潜乐坏了。就这样,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因为小女儿的到来,又有了一丝温暖。

二姑依然家里家外的操持着,有了小女儿,仿佛就有了新的希望,她不怕苦也不怕累,她只想一家人在一起平平安安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陈潜对他一直不冷不热,可是她对陈潜的爱,却从来没有变过。

渐渐的,小女儿长大了,学习成绩好,人嘴巴又甜,简直是这个家里的小福星,二姑又在城里租了一个简易的平房,忙完了地里的农活,她还开始做起了皮冻,推着车到街上去卖。虽然陈潜依然不肯出手帮她一次,地里的活更是看也不看一眼,但是只要能让她一直陪在陈潜的身边,一直做她的男人,她就知足了。

日子就这样在平淡中转瞬即逝,转眼间,小女儿已经十一岁了。此时的二姑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也更接受了大女儿永远也不可能变好的事实,她每天都会早早的起床,伺候一家人的吃喝,然后去忙地里,做完农活做皮冻,还要给打了一天麻将偶尔回来的男人做上一大桌子好吃的。日子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二姑也是无比知足的。

然而,就在这时,陈潜倒下了。当时一家人正如平时一样围坐在一起吃早餐,陈潜这时忽然开始剧烈的咳嗽,最后竟然吐出一口鲜血然后倒地不起,送到医院时,医生确诊为肺癌晚期,陈潜知道家里条件不好,他非常平静的对二姑说,我们回家吧。

陈潜在医院开了一些简单的辅助治疗的药,就带着二姑回了老家。回到家中的陈潜安静了许多,脾气也收敛了许多,只是他的烟抽得更凶了,麻将更是整天整夜的玩。曾经一度飙升到二百多斤的身体也开始日渐消瘦。

二姑没有责怪他,甚至更是心疼他,掉着花样给他做好吃的,可是他每次都吃得不多,甚至是吃了就吐,二姑心疼的拍着他的背,这个除了帅气就已经一无所有的男人,即便他早已不再英俊,但依然是二姑手心里的宝。

就这样日子又过去了一年多,不打麻将的时候,陈潜会骑着他的大摩托带着二姑在村里转悠,二姑坐在后面紧紧搂着陈潜的腰,布满沧桑的脸上是满满的幸福,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村里的其他人,看吧,无论怎样,陈潜是我的男人。

没多久,就到了暑假住校的小女儿也回了家,家里人难得的团聚在一起,这一天的二姑,显得格外高兴,可是陈潜却显得有些疲惫,早上起来时他说他馋包子了,想吃二姑给他包的酸菜馅大包子,二姑听后立马动手,没一会一整屉新鲜的大包子就端了上来,可是陈潜似乎咽得很困难,免强吃下去一个包子以后,又简单喝了一口稀饭,随后,他放下手中的碗,说他觉得特别累,想躺下睡一会,因为天太热,他没有去正房,而是转身去了仓房。

陈潜走后,二姑开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没一会,只听外面忽然传来小女儿痛苦的呼喊,二姑赶到仓房时,发现此时的陈潜已经没有了呼吸,他直挺挺的躺倒在地,身前是一摊鲜红的血迹。

    原来聪明的小女儿早已经发现爸爸的异常,于是悄悄跟在他的后面,才及时发现了病危的爸爸,村医及时赶到,翻了翻陈潜的眼白,叹着气说,没有抢救的必要了,准备后事吧。

    一口鲜艳的棺材将陈潜抬了进去,正当众人七手八脚准备将棺材抬上车时,此时的二姑忽然疯了一样,她披头散发泪如雨下的样子,让人心疼。

    她死死的拦在棺木前,恶狠狠的说:谁动他一下,谁敢动一下你们试试。他没死,陈潜他还好好的,他就是出去打麻将去了,一会他还会回来的,他不会就这样丢下我们娘仨的。

  村里的女人们看到二姑这个样子,都落下了难过的泪水,而男人们则上前去大力的想把她拉开,可是她就是死命的护着,怎么也不肯松手。陈潜,我护了他一辈子,照顾他一辈子,也疼了他一辈子,我不许你们把他带走。二姑一边歇斯底里的哭一边疯狂的大骂着。

村里的人说,这个女人可能是疯掉了。

    后来,二姑哭累了,就睡倒在了棺木前,她醒时,棺木已经被拉走下葬了。她没有再哭,而是回转身,收拾起了自己的衣物,然后头也不回的走出大门,众人急忙上前将她拉住,问她,你这是要上哪儿去,你还有两个女儿呢。

    她头也不回,只是一直不停的地说,我要找老四去,没有我的照顾,他会饿着他会冻坏的。众人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将她拖回来。可是她依然在不停的大哭大闹。

    日子,就这样悄悄的过去了,转眼,又是五年,二姑看起来更加的苍老了,此时的小女儿也长到了十八岁,出落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她学习成绩很好,顺利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孩子很懂事,除了平时的学习时间,她总是帮妈妈照顾姐姐,给姐姐洗脸,洗脚,梳头,穿衣服。还陪姐姐一起看电视。乡里乡亲的知道姐仨的日子不好过,总是会给他们送来家里孩子穿剩下的衣服,懂事的小女儿一点也不嫌弃,总是非常开心的接过衣服,一边试穿一边还不忘礼貌的道谢。

    最近这两年,二姑的精神状态好多了,好像她已经渐渐接受了陈潜已经离开她的事实,她接来了老母亲,还有老母亲的老姐姐,一家五口人生活在一起。最近她又从村上申请承包了更多的地,今年的秋天,是个丰收年,二姑说,等今年丰收了,卖了粮食,就可以把剩下的债还完,等小女儿考上好大学,她就可以安享晚年了。这一年,二姑63岁。

  这个夏天,回去看望母亲时,二姑的小女儿正赶上暑假,她听说我回来,就跑来看我,她说,小姐姐,你知道吗?我一点都不恨我爸,只是我心疼妈妈,因为她爱了我爸一辈子,可是爸爸却从没有真的爱过她。我为她吃过的那些苦受过的那些罪感到不值得,所以,我以后要好好的孝顺她。将来,我考上好大学,要找一份好工作,还要找一个可以一起帮我照顾姐姐的人。

  我说你会的,你这么聪明可爱又乖巧,你一定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抱了抱这个可爱又懂事的孩子,眼泪一瞬间流下来。

  不一会,二姑来叫女儿回家吃饭,见到我回来,依如从前一样大着嗓门尖着噪子和我聊天,并热情的邀请我去她家做客。只是在这一份不变的简朴热情里,我感受到了二姑日渐衰退的那一份苍老。

  我的心,不禁狠狠疼了一下,虽然我从未有机会见到二姑年轻时的模样,但是在她家镶在老旧的相框的一张黑白照片里,我看到了她和陈潜当年的那张黑白结婚照,在那张小小的照片里,一个脸上带着雀斑的清秀女孩,正依偎在一个身穿军装英俊男人的怀里,露出一脸灿烂无比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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