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心小学建立启智班的初衷，是为了让那些残障儿童也能得到应有的教育。这个本意是好的，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铭记这个初衷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就连启智班的老师，也开始觉得这个班级简直无法被容忍——这简直是一群狗屎！只是这句话他没法明确地表现出来，只能通过自己的行动——比如在其他学生嘲笑这个班级的学生的时候不为所动，以此表达对这种行为的默认。
“他娘的，应该再骂狠一点！”他忿忿不平地想着。是啊，整天对着一群衣衫破旧，行动迟缓，且身有残疾的学生，让一个老师怎么高兴地起来？他选择这个行业，是为了教书育人，不是为了伺候傻子！
所以当他得知李纯会来到这个班的时候，他是十分生气的——已经有了这么多傻子了，还要再来一个，这不是要我死吗！只是他还是不能表现出来，所以他只能满脸堆笑地来到办公室，见到了李纯以及他父母。让他没想到的是，李纯完全不同于其他启智班的学生，这是一个干净且充满智慧的少年。
“这位学生……有什么问题吗？”老师不解地看着李纯的父亲。
李父连忙站起来迎接，随后叹了一口气:“他不会说话。”
“是个哑巴？”老师已经见过很多残疾人了，断手的，断脚的，斜眼的，所以此刻他并没有觉得惊讶。
“聋的”李父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低着头的李纯。“老师，还是希望您能多照顾照顾他，可别让班里的同学歧视他啊……”
老师痛快地答应着，心里却想:这启智班不会歧视你，可这学校里不止启智班！
好说歹说，老师终于送走了李纯父母。老师看着文静的李纯，心里也没那么讨厌了。只是他知道接下来李纯的处境，也只能暗暗地叹了口气。
启智班来新学生，对学生们来说这是件大事，这代表着又多出来一桩笑料。还未见到过李纯的人，纷纷猜测起他的模样，也不外乎三个特征:蓬头垢面，行动迟缓，身有残疾。他们不过是猜测他究竟是断的手还是断的脚，最后分裂出两个派别——一方认为是断手的，一方认为是断脚的，可是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最后两方形成了一个赌注。
第二天一早，两派学生纷纷聚在启智班门口，期待着这位新生。可是当他们看到干净清爽，举止得体，完好无损的李纯跨进启智班门口的时候，又纷纷傻眼了。
“这不是李纯吧？”
“就是他，就他没见过！”
那些来不及看到的学生在后面问:
“来了没呀？手断了还是脚断了呀？”
那些亲眼看到的学生还是不相信:
“他这个样子为啥还要来念启智班？”
“万一是读书读傻了呢？书呆子不也是书呆子？”
“这叫大智若愚！”
这个学生对自己渊博的知识感到很骄傲。
“都在这看什么呢？快滚快滚！”老师是第一次这样赶走学生，以往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也顶多是做做样子，只有这次是动了气。
“快跑快跑，赵大傻子来啦！”学生哄闹着散去。
赵老师的脸色很难看。其实从平时学生们的谈话中，他也偶然得知了这个外号以及外号的来历:“赵老师教一群小傻子，那他不就是大傻子吗？”
“一丘之貉！”赵老师怒火中烧地盯着远去的学生背影。
李纯聋，所以他听不见别人说话，于是他自己也不会说话了。李纯转眼就到了上学的年纪，李父却很是苦恼。普通学校不要，特殊学校又远，远在市里，他承担不起市里的开销，于是只好就近找学校。这一找，就找了好几年。一开始李父并不想送他进启智班，去这种地方，李纯和他都是会被人戳脊梁骨的。直到李纯都11岁了，没办法，便只好把他送进了启智班。
启智班的学生，不管年龄大小，来了都能读，读到18岁，就算“毕业”了。李纯知道自己的特殊，所以很是珍惜这次学习的机会。掰开手指算一算，自己还能念七年呢！
李纯开心不已，并且把这种感觉写进了日记。李纯爱看书，所以也爱写日记，这是他在这个无声的世界中能够得到的唯一一点安慰和表达方式，他和别人交流，也是通过写日记的那支钢笔。
在刚来的那几天里，李纯由于是唯一一位毫发无损的启智班学生，在学校里被学生们广泛关注。学生们对他的残缺部分感到十分好奇，于是通过各方面的渠道打听来了“李纯是个聋子”这样一个事实。
“是个聋子，不是傻子。”带来消息的学生说。
“都进启智班了，管他傻子不傻子！”旁边的学生说。
很快的时间内，大部分学生都知道李纯是个聋哑人了，他们很是得意于自己知道了李纯的这个秘密。
“你听过歌吗？你知道什么是歌吗？”
“老师讲课你咋听啊，真羡慕你。”
“你是头猪！你听得见吗？”
李纯听不见，他只看到一群学生围在他身边，夸张的肢体动作像是在狂风中的小树一样不断地前后仰着。这番滑稽的动作在李纯眼里并不是代表着耻笑，而是一种逗乐的形式，所以他忍不住笑了。
“他笑了！”
“快听听，他笑得有声音吗？”
他们便又笑作一团。这样的情况每天都在发生，学生们有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是一群人来，李纯仿佛成了动物园里的动物，整个启智班都成了动物园。只是他并不能听到声音，所以他一直单纯地认为这是对他的到来表示友好的方式，就像是普通的同学下课玩闹一样。
所以在学生们哄笑的时候，他也总是会笑起来。从一开始的微笑，到后面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学生们愈发地坚信他脑子同样也有问题。
但是李纯听不到，也不能说话。
用大人的话来说，李纯这样的人会被称作“闷声儿”，大抵是用来代指沉默寡言的人。而学生们听来了大人的话，也开始叫李纯为“闷声儿”。
这天李纯在食堂打饭，迎面撞上一个浑身痞气的小子。
“嘿，闷声儿！”他轻蔑地摸了摸李纯的头。
李纯认为这是在和他打招呼，所以他露出两排牙齿以作回应。
“真是个猪。”小子夸张地笑着，伸手打翻了李纯的饭盆。“你不会说话，还吃什么饭？”
李纯这才知道他是来挑衅的，这是对他的侮辱。所以他不再笑了，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和本子，准备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做。
“你是个傻子，写什么字？”小子又伸手打掉了李纯的钢笔。
他看着此时像风中的小树一般的小子，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这些日子里所接受到的并不是友好，而是嘲笑！他的眼圈逐渐红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水牛一般粗重的吼声。
“这傻子生气啦！傻子班的人打架可厉害了，那力气跟牛一样！阿三，你打不过他的。”跟在阿三身后的学生笑道。
“那我还真不信了。”阿三扭了扭手指，随即猛地朝李纯打过去一拳，谁知却在半空中被另一只手给停住了。
“差不多行了，不兴这样欺负人的。”一个学生挡在李纯的面前，冷冷地说道。
“还有护着傻子的？”阿三慢慢地把手抽回去。他其实刚才心里还真的有点怕，怕被李纯揍，因为他们觉得傻子班的人打架都特别厉害——即便是断手断脚了的，更何况李纯什么都不缺！
“你护傻子，看谁护着你！”阿三叫骂着离开。
打不过李纯，我还打不过你吗！
“没事了同学。我叫余昊，那家伙如果再来欺负你，就到六年级一班找我去！”余昊热情地拍了拍李纯的肩膀，却看到李纯一脸疑惑，才想起来他听不到别人说话。余昊从地上捡起被汤水打湿的笔记本和钢笔，把刚才说的话又写了一遍。
“谢谢你。”李纯腼腆地笑着。
“诶，对啦。你知道现在他们叫你什么吗？”
“什么啊？”
“闷声儿！就是给你取的外号！”
“这个是什么意思？”
“嗯……大概就是说你不会说话什么的。”
“哦……我以为是什么很难听的呢。”
“你觉得闷声儿好听吗？那我以后也叫你闷声儿啦！”
这个中午，李纯和余昊稚嫩的笔迹划满了笔记本上的每一页。这是李纯第一次如此对人敞开心扉，因为他从这个叫做余昊的少年身上得到了除了父母以外没人再能赋予他的东西——平等。
李纯是启智班里唯一一个交到正常学生朋友的学生，即便是之前因为最后考试合格然后得以进入正常班级的孙雪琴，也没有做到这一点。这让李纯感到很是骄傲，那些迎面而来的对于他和余昊的嘲笑被他认为是友好的赞扬。
直到他有一次下课，看到了正从厕所里出来的一瘸一拐的余昊。
李纯连忙走上去扶住他，用旁边水池的水给他拍掉身上的污秽。
“你怎么了？”李纯关切地问道，眉目里是遮掩不住地担忧。
余昊刚准备给他说明情况，阿三就带着几个小弟从厕所出来了，径直朝着余昊走去，不经意间瞥到李纯一眼，却只当做他不存在一般。
“没那本事，别逞英雄！今天是小爷心情好，不然下次就让你喝小爷的尿！”
余昊低着头，站在比他瘦小一圈的阿三面前唯唯诺诺。李纯看到这样的情形，他就是再傻、再笨，也应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余昊用眼神暗示他千万不要乱动。这番动作自然被阿三尽数看在眼里，他轻蔑地笑道:
“对啦！护着他，不然连他一起打！”
随后扬长而去。
李纯的眼眶早已湿润，他不明白余昊为什么会对他这样的付出。
“你不知道吧？”余昊看出了李纯的疑问。
“我以前也和你一样，一直受到人家的欺负。我在上一年级的时候，班长偷了班里一个女生十块钱，正好被我看到了。班长怕我去告诉老师，就快我一步去向老师污蔑我。”
写到这儿，李纯的钢笔似乎没有墨水了。余昊使劲甩了甩，然后继续写到。
“后来老师一查，这个女生果然少了十块钱。我便被老师叫了家长，当着我妈的面说我的行为怎么怎么恶劣。我努力辩解，说出了真相，结果老师却说了我永远无法反驳的一句话。”
“他是班长，我信你还是信他！”
“是啊，他是班长，我又是什么呢？于是我不再说话，不再辩解，默默背负了这个罪名。而这样做的下场就是，到后来每一次有丢钱丢物的事件发生，我都是第一个被怀疑的人。我逐渐被其他同学冷落，针对。可从头到尾，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我知道那种成为众矢之的的感受，可如果我什么都不做，那我就会一直这样下去。所以我才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一定也要，去帮助其他像我一样的学生——如果没有人来做你的朋友，那我来做！”
“你的聋哑是上天给的，而你受到的所有伤害却都来自他们！其他启智班的人，基本都是这样。只是我确实无法去帮助他们，因为他们实在是太过于愚钝。但是你不一样，所以我才想要帮助你。”
“你必须要得做点什么，你不能得过且过，不然所有人就会得寸进尺！”
余昊说到最后，已经神色激动，握笔的手在抽泣中剧烈地颤抖着。
他滴在笔记本上的眼泪，就像是李纯心里正在滴的血。
第二天，全校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名学生在厕所被李纯打折了一只胳膊。那名学生后来被证实为是六年级的混子学生阿三，而有些知情者联系到阿三之前的所作所为，立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李纯为余昊报仇了！
这个消息立马传遍了整个学校，自然也传进了余昊的耳朵里。他一瘸一拐地跑到启智班上，却没有看到李纯的身影，又转身朝着教导处跑去。
余昊赶到教导处的时候，正好听到里面传来教导主任威严的声音:
“这件事没办法，一个启智班的学生打折人家一条胳膊，这让其他学生以后怎么和启智班和谐相处了？这个学生必须开除，说什么也不能留下！”
“不要！”余昊猛地一下推开门。“他是因为我才打架的，要罚就罚我吧！”
李纯的父母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孩子，坐在旁边的李纯深深地低着头。
“是你叫他打的架？”
“不是……”
“那你有没有参与打架？”
“没有……”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回到自己的班上去！”
“我不！”余昊径直走到李纯的面前。李纯抬起头来，看着余昊，开心地笑了。
“我做到了。”李纯写。
“什么？”
“他永远也不会再欺负你，也不会再欺负我了。”
“可是……”
“我要被开除了，但是我不后悔，我知道我以后的生活将会是什么样，所以这没有什么影响。但我真的很谢谢你，谢谢你成为我的朋友。”
“我也要谢谢你！我……”
“等一下，这是我走之前，准备送你的东西。”
李纯侧过身，在书包里翻找着。而在一旁一直看着他们的教导主任以及李纯父母，始终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
“这是我的日记本，以前都是我的自言自语，因为没人和我交流。但是后来，内容就丰富了很多，我希望你可以把他看完。”
“好。”
余昊接过李纯的日记本，仿佛铁一般的沉重。
李纯父母带着李纯，向教导主任表达了最后的歉意，然后慢慢地离开了。
那本日记，写满了余昊和李纯从相识到成为亲密无间的朋友的点点滴滴。那一道一道带着激动的笔迹像是一条蟒蛇一样紧紧地缠住了余昊的心脏。
“我已经记不清今天多少号，以及星期几了。我觉得心灰意冷，我唯一的朋友——余昊——却因为是我的朋友，遭到了这样的对待。”
“我以为所有人都会期待我的改变，可他们却始终在嘲笑我的妥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