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我们不应该向他询问那些令他高兴的赏心乐事,而应该了解那些让他烦恼操心的事情;因为烦扰他的事情越少、越微不足道,那么,他也就生活得越幸福,因为如果微不足道的烦恼都让我们感受得到,那就意味着我们正处于安逸、舒适的状态了——在很不幸的时候,我们是不会感觉到这些小事情的。
我们要提醒自己不要向生活提出太多的要求,因为如果这样做,我们幸福所依靠的基础就变得太广大了。依靠如此广大的基础才可以建立起来的幸福是很容易倒塌的,因为遭遇变故的机会增多了,而变故无时不在发生。在基础方面,我们幸福的建筑物与楼房建筑物正好相反,后者因其广大的基础而变得牢固。因此,避免重大祸害的最有效途径就是考虑到我们的能力、条件,尽可能地减低我们对生活的要求。
一般来说,人们最常做的一件大蠢事就是过分地为生活未雨绸缪——无论这种绸缪准备是以何样的方式进行。为将来做详尽的计划首先必须以得享天年作保证,但只有为数不多的人才可以活至高龄。就算一个人能够享有较长的寿命,但相比订下的计划而言,时间还是太过短暂了,因为实施这些计划总要花费比预计更多的时间。另外,这些计划一如其他事情,都有太多遭遇阻滞和失败的机会,甚少真能达致成功。最后,就算我们所有的目标都一一实现,我们却忽略考虑了时间在我们身上所带来的变化。
我们当初并不曾想过我们并不可能在一生中始终保持创造的能力和享受的能力。因此,这样的情形经常都会发生:我们埋头做事,到了目标实现的时候,我们所取得的成果已经不再适合我们的需要了;或者,我们成年累月为某一工作做准备,但这些准备工夫不为人知地消耗了我们的精力,到头来,我们再也无法进行计划中的工作了。所以,经历长年的拼搏,历尽诸多风险,我们终于获得了财富,但到了这个时候,我们已不再有能力享受这些财富了。我们其实就是为了别人苦干了一场。
或者,经过积年的艰苦努力,终于如愿爬上了某一职位,但我们却已经无力胜任这一职位的工作了。诸如此类的事情屡见不鲜。这是因为我们所追求的结果来得太晚了。或者,与此相反,我们太迟着手做事情了,也就是说,就我们做出的成就或者贡献而言,时代的趣味已经改变了。
新一代的人成长了起来,他们对我们成就的事情不感兴趣;其他的人走了捷径,赶在了我们的前面,种种情形,不一而足。
贺拉斯的这些话就包含了这方面的意思:
为何耗损你的灵魂!
它远远应付不了你定下的永恒的计划。
诱使我们犯下这一经常性错误的原因是我们的思想之眼产生了不可避免的错觉。由于这一错觉,从人生的开始放眼前看,生活显得一望无尽,但是,当人们走到了人生旅程的终点回眸审视一生时,生命却又显得相当的短暂。
当然,这种错觉也有它的好处:因为如果人没有这种错觉,伟大的事情就很难产生。在生活里,我们所遭遇的情形类似于这样的例子:当旅行者迈步走近看到的景物时,景物的形状与他从远处看见的并不一样;这些景物就好像随着旅行者的靠近而变换了形状。我们的愿望与这种情形尤其相似。
通常,我们最终获得的并不是我们当初所追求的——这最终获得的东西甚至比当初所追求之物还要好。还有就是,我们在刚开始的时候选取了某一条途径追求某一样东西,但却一无所获,但在另外的一条途径反而找到了它。此外,这样的情形也经常发生:我们追求快感、好运和欢乐,最终却获得了教训、思想和认识——这些真实、永恒的好处取代了原先那些匆匆的、表面的好处。
这一思想贯穿于歌德的小说《威廉·迈斯特》,它构成了这部著作的基本低音。因此,这本小说是一部思想性的作品;也正因此,这部小说的级别远远高于所有的其他小说,甚至高于华尔特·司各特的作品,后者只是伦理性的作品,也就是说,司各特的小说只是纯粹从意欲的角度描写和解释人性。
这同样是《魔笛》——这一怪异、但却意味深长的象形文字般的作品——所蕴含的中心思想。这一中心思想通过粗重的音乐线条和舞台装饰象征性地表达了出来。如果在这歌剧的结尾处塔米诺要占有塔米娜的愿望消退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要求进入并且终于进入了智慧的宇宙,那么,这一中心思想就会表达得完美无瑕了。
相比之下,帕帕坚诺——塔米诺的必要的衬托人物——得到了他的帕帕坚娜却是理当如此。高贵和卓越的人很快就会领会命运的教诲,能够顺应命运并且心存感激。他们会明白:在这世界上我们能够得到的只是教诲,而不是幸福。因此,他们习惯和满足于以希望换取思想和认识。最后他们与诗人彼特拉克一道说出这样的话:“除了学问,我感觉不到任何别的快乐。”甚至,当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追随着欲望和渴求、听任它们摆布的时候,那也只是一种表面工夫和戏谑玩笑。其实,他们内心深处却只是期待着获得思想教诲。这使他们具有了某种沉思的、天才的和高贵的气质。
在这种意义上,我们也可以说,这与那些炼金术士所遭遇的情形一样:他们在只是寻找金子的过程中,却发现了火药、瓷器、医药,甚至大自然的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