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想要写出一个好故事,或者有个编剧梦,那么一定要看《海边的曼彻斯特》。
这部电影给所有现实题材的剧本,做了一个很好的示范:如何在现实生活的范畴内,去发掘人性的幽微起伏,并制造真实的戏剧性。
这个尺度其实很难把握,用力过小,难免会平淡;而用力过猛,又会显得造作。
这就需要编剧有极强的感知力,对生活体察入微,但同时又懂得克制,凡事点到为止。
这让我想起了伊朗导演阿斯哈·法哈蒂,他的成名作《一次别离》,几乎把“真实的戏剧性”这一极难实现的矛盾效果,做到了极致。
如果过于真实,戏剧性何来?如果过于戏剧,又如何真实?
法哈蒂从容地踩在那根金线上,说:这是可以实现的。
《一次别离》从一起离婚官司开始,逐步升级,透过这一次小别离,我们看到了“伊朗贫富阶层的疏离、信仰与现实的割裂、以及整个中产阶级的分化”,而这些看似庞大虚空的概念,又全都包裹在了一次“雇佣保姆的纠纷”中,始终没有跳脱出日常生活的范围。
这是编剧功力的体现,由树木见森林。
自《一次别离》之后,再次让我感受到“真实的戏剧性”的,就是这部《海边的曼彻斯特》。
影片讲述了一个负罪的中年男人,如何自我放逐,在麻木与悔恨中,过着自己丧丧的人生。
听起来,是一部典型的闷片,对不对?
其实不然,这部电影有着出色的悬念设置,看起来一点也不乏味。
(以下开始剧透,观看需谨慎!)
影片可分为前后两段,分别由一个悬念支撑,引领叙事。
前半段的悬念是:这个男人到底怎么了?
这个男人就是影片的主人公——李,一个住在波士顿的勤杂工。
影片从一开始,就用大量的笔墨,为我们刻画了李的怪异举止:他整日面无表情地工作,精神恍惚;面对女雇主的性暗示,也无动于衷;他待人冷漠,但却易怒,一言不合就飙脏话;在酒吧里,只是因为别人多看了几眼,他便大打出手;而回到家,他便瘫软在沙发里,失去了形状。
在波士顿冰冷的雪天,李就像是一只丢了魂的野狗,四处游荡。
在呈现这些细节时,导演始终不动声色,也从不解释,只是单纯的呈现。
但观者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有一种“近乎窒息的悬念感”,正凝结在空气中。
那种悬念感,一点也不亚于“凶手是谁”。
它让我们不禁猜测:究竟是什么遭遇,把这个男人变成了这样。这背后一定有一个悲伤的故事。
后来,李接到电话,得知哥哥因心脏病过世,他因此不得不回到故乡的小镇——曼彻斯特。
而跟着他一路回来的,还有曾经发生在故乡的一段伤痛往事。
该如何追溯这段往事?该如何为“闪回”设计一个合理的“触发点”?
本片在这一环节,做得尤其出色。
在办公室里,律师向李宣读了哥哥的遗嘱。遗嘱中,哥哥将儿子帕特里克交给了李来抚养。
听到这一消息的李,一脸错愕,嘴里面说着“这不可能……”眼睛看向窗外。由此,记忆一点点袭来。
在闪回的段落中,我们看到:李曾经也有一段幸福的生活。
那时的李和妻子,就住在曼彻斯特,他们有三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过着惬意的日子。
可是这一切,却被一次意外终结了。一天晚上,因为李的无心过错,导致房间失火,三个孩子葬身火海。
站在废墟前,看着三个孩子的尸体被发现、装袋、抬走,李被彻底击溃了。
最终,愤怒的妻子,选择离开;而万念俱灰的李,一个人去了波士顿,成了现在的样子。
由此,我们终于明白了,李的种种不可理喻的表现,实际是一种“创伤后遗症”。
人原本是经验的动物,今天的“我”,是由无数个过去的“我”堆叠而成的。
而李却丧失了这种经验的能力,因为他的生命,永远停在了悲剧发生的第二天。
那种悔恨和无奈,就像是一团精准定位的乌云,笼罩在这个中年男人的身上,让他变得沉默、木然、歇斯底里。
至此,第一个悬念的答案已然揭晓。
我们再来看闪回的触发点,是不是设计得很巧妙?
没错,正是哥哥在遗嘱中将儿子托付给李,使得李想起了由于自己的失职,导致孩子惨死的往事。
所以他才说出了“这不可能……”因为哥哥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安排,而自己也不可能再担起这样的责任。
此后影片进入后半段,而悬念也自然的转换为了:这个男人能否走出去,重新做回一个父亲的角色?
应该说,《海边的曼彻斯特》的整个剧作逻辑,非常严密。
虽然全片不断在“过去”与“现在”间切换,但每次闪回,都有着合理的触发点,使得全片的叙事和情绪,一气呵成,毫无断裂感。
就像是李刚刚得知哥哥离世,开车回到曼彻斯特的路上,画面突然切入了几帧,只见年轻的李,穿着暖黄色的T-shirt,坐在船上,享受着海风。那是一种意识对记忆的阻隔,在触碰真的伤口之前,人总会先想到一些温暖的东西,来拖延伤痛的抵达。
除了整体的剧作逻辑,《海边的曼彻斯特》中还有大量的剧情设计,非常精彩。
我们可以看到导演对人性的把握,以及内心活动与外在叙事的结合上,是很有想法的。
印象最深的有几处。
第一处是李开车带侄子到医院看去世的父亲。
车停在医院门前,叔侄俩有一段对话。
李问侄子,是否要去看看父亲的遗体,一切取决于他的意愿。
侄子思忖片刻,说道:那就走吧。
不想这句话却造成了误会,侄子的本意是“那就去见见父亲吧”,而李却理解成了“离开这里”,结果侄子推开车门,而李却发动了汽车,险些酿成意外。那一刻的李怒不可遏,对侄子破口大骂。
这一段情节的设计,太真实了。我们能想象李的心情吗?
他曾经对亲生骨肉犯下的罪,是因为无心的过错;而此刻险些伤到侄子,也是个无心的过错。
可是,命运弄人,总会将一些意外的灾祸,降临到具体的人身上,让他们去承担无因的罪责。
李时常感到愤怒,但很多时候,他并不知道该怨谁,也只得怨向自己。
第二处是关于侄子帕特里克的。
在医院见到父亲冰冷的遗体后,帕特里克转身离开,不愿多看。
此后,他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悲伤,而是照常生活、上学、组乐队、谈恋爱……
直到有一天,他回到家,打开冰箱,看见冷冻的鸡肉掉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
那一刻的他崩溃大哭,呼吸困难。
当李询问原因时,帕特里克回答:我只是不想让他冰冷地躺在那里。
记得帕特里克曾经问李,父亲的遗体看起来是不是像睡着了一样。
李回答,一点也不像睡着了,不过就是一具尸体而已。
又是伤痛,造就了李的冷静:人死了就是死了,任何说法,也无法给这种失去带来安慰。
而帕特里克对死亡的理解,显然要更年轻,他希望父亲早日安葬,睡在春天温暖的土地下。
第三处难忘的情节,是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恍惚间,他看见孩子们正坐在自己身边,小女儿问他:“爸爸,你没有发现我们烧起来了吗?”
李抚摸着女儿的脸:“亲爱的,很抱歉,我真的没有。”
之后,警报声响起,李被惊醒,才发现自己忘了关掉厨房的灶火。
那是李在片中唯一的一次哭泣,双手掩面,很短暂,却胜过“嚎啕大哭”给人的震撼。
记得悲剧发生后,李被带回警局,在警官的询问下,李平静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讲述完毕,警官说,好,你可以走了。
李不敢相信,我可以走了吗?什么罪都没有?
警官说,虽然你犯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错,但我们不能因为忘记关火,就判你的罪。
从内心来讲,李是多么希望有个人站出来告诉他,这不是你的错;或者更决绝地说,这特么就是你犯下的罪,你要为此负罪终生。
可是,都没有,他等来的只是:你犯了错,但又不是你的错。
他被夹在这种无处安放的委屈里,痛恨自己,痛恨命运,痛恨无常。
那是一种空洞的痛恨,不知道有多大,也不知道有多长,就那么一直悬着,升不到天际,也落不得大地,最后飘成了空气,让这个男人活着,也让他在每一天的黎明死去。
所以,在影片的最后,李才说出了那句让所有人心碎的台词:“I can't beat it.”
在我看来,这句话,是没办法翻译的。
因为无论怎么翻译,都把它的含义说小了。所以,就让我们全盘地去感受它,才是最好的。
“I can't beat it.”
像是在诉说一种结果,但更像是重申一种选择。
我不能,我也不想。这就是我此刻的态度。
因为,没有任何一种力量,可以催促一个人从伤痛里尽早地走出来;或者说,想要轻率地了结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是不现实的,那比世间所有廉价的鸡汤,还要糟糕。
有些伤痛,你注定要带着它,去走一段不知道还有多长的路。
而这,就是我们在说出“这就是生活”时,所意味的一切。
《海边的曼彻斯特》赢在一个好故事上。
一个好的故事,不仅在于本身的好,更在于讲述的方式和细节的雕琢。
就像我在开头说的,一个现实题材的剧本,最难处理的地方就是营造“真实的戏剧性”,在生活的范畴内,在人性的幽微处,照见真实,看见生活。
《海边的曼彻斯特》无疑做到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