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欣和我同岁,听我妈讲,小时候她没少吃我妈的奶水。我妈说,刘欣是她瞎了一只眼的奶奶用白面粥把她喂大的,因为刘欣的妈妈是个疯女人。
我没见过刘欣的妈妈,她被关在了刘欣家的西厢房里,房门上长年上着一把锁。她家院子里有棵大槐树,开满了槐花,一院子的槐花香。
瞎奶蒸了一锅槐花馍,我坐在树下的石条上和刘欣一起吃,一丝丝的甜进了嘴里。
瞎奶一手拄着她那根拐杖,一手拿了两个槐花馍走到西厢房门前蹲下去,有块木板是活动的,我看见瞎奶把那两个馍放了进去。
我问刘欣:“咋没见你妈出来过啊?”
刘欣眼皮也没抬:“我没妈。”
瞎奶走过来,用拐杖头轻敲了下刘欣的背:“胡说,你又不是孙猴子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你妈生病了,总会治好的。”瞎奶叹了口气进屋去了。
我蹑手蹑脚走到西厢房窗前,说是窗户,都被板子从外面钉住了,我踮着脚向里望,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
“奶。”刘欣扯着脖子冲屋里喊了一声,我蹿回原处吃我的馍,瞎奶出来问怎么了,刘欣冲我翻了个白眼说:“没事。”
这是我长到13岁第一次对刘欣家的西厢房有了种莫名的心思,其实,我只是想知道刘欣的妈妈长得什么样。
对于西厢房,不仅是刘欣,还有她瞎奶都不准外人走近的,当然也包括我。
槐花老早就谢了。我妈给我买了条带丝边的裙子,这是奖励我这次小升初测试年班级第一的礼物。我穿上新裙子去了刘欣家,有两个婶子爬在刘欣家西厢房门口往里望呢。我心里窃喜,忙跑上去顺门缝望向里边。一婶子问我:“春子,你见她家人了吗?”屋里面的角落里缩倦着一个女人。“没见”我随口应了一声。
屋里面的角落里缩绻着一个女人。
眼睛睁的大大的。
身上没穿一件衣服。
一个全裸的女人惊恐地望着我们。
那双眼什定在了我的心里。
“你们在干嘛!”瞎奶出现在我们身后,手中的拐杖举着横扫两个还爬在门框往里望的婶婶身上。
两个婶婶躲着瞎奶。
“我们是来收电费的。”说完,把帐本子递到瞎奶手里,瞎奶看了一眼帐目,从袿子里兜掏出一卷卷着的毛票,捻了几张给了那个婶婶。
“春子,刘欣去塘里了。”
我踩着瞎奶的话跑了,不是怕瞎奶手里的那根拐杖,是气刘欣那个小妮子去塘里捉鱼不喊我。
哼,我知道,她这次又没考好,不愿搭理我。
我还是来晚了,刘欣拎着那个鱼桶,另只手里握了一枚没开的荷朵。远远就知道,她指定捉到了鱼,而且指定收获还不小。
我跟在刘欣后面往回走,她一路没打理我一句,只是把那没开的荷朵递给了我。
我奶常叨咕:“孩儿是自家的好,庄稼是别人家的强。”还真是这么回事,瞎奶接过刘欣的鱼桶就笑了:“我家刘欣就是能干,今晚咱有烧鱼吃了。”
看来,我的这个假期不知道又要受她多少气呢。
一早我去了刘欣家,说好她陪我去买跳绳的。刚进她家院,见根子叔光着膀子从西厢房出来,转过身挂那把锁的时候,我看见他身上有几条红红的抓痕。
根子叔见我来,冲屋里大声喊:“刘欣,春子来了。”
路上我问刘欣:“你家干嘛把你妈关西厢房?又干嘛不给她衣裳穿?”
刘欣又是瞪我:“放她出来,她会跑的。”
我没听懂刘欣的话。
花子的哥哥在这热热的天要娶媳妇了,左邻右舍的都去她家帮着忙活去了。我们一大群的孩子穿梭在人群里给这本已热闹的场面又添了几番喧哗。
“听说女方家还带了个女娃嫁过来。”
“这年头,就他家
这光景,能娶个带拖油瓶的就不错了。”
几个女人压低了嗓音笑着。
“是啊,要不这好事能盖她二娃身上,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的……“
刘欣爸抱了一抱柴经过。
“根子,这么好的天,你那疯婆娘也该放出来晒晒日头了吧。”一群婶子嗑着瓜子嘻笑着。
根子叔刚要讨她们两句疯话,见瞎奶走来,便转身走了。
我肚子难受,跑回家,院大门是上了锁的,想也没想,直奔刘欣家茅房。
肚子腾干净,人也舒服地走出来。
“春子,春子”西厢房有人喊我。
我凑上前去,我知道,是里面那个没穿衣服的女人喊我,头一次听见她说话,竞没有陌生感。透过门的缝隙望进去,她把身子躲在了阴暗处,我看了一张白晰的脸。
“春子,给我张纸和支笔好吗?”我愣愣地望着里面那双眼睛。“求求你,春子。”
“干嘛呢你,春子?”刘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寻你老半天了,你还闹不闹新媳妇啦。”
刘欣身后有一群的半拉小子和妮子,这种热闹的场合我们最喜欢的了,有糖又有气球。
那一天,我们闹到大花家要锁门了才回的家。
天刚亮,我爸和我妈要去县城买追苗的化肥,叮嘱我不要出去疯玩,午饭去奶家吃。
我拎着跳绳去找刘欣,瞎奶就坐在院子的石条上做着她的永远做不完的针线活,我和刘欣在大槐树下变着花样地玩着我们的跳绳。临近中午的时候,瞎奶让刘欣去杂货店买斤缄面子,说是中午蒸馍,刘欣拉我一起去,我推说想拉屎,她自己就跑去了。我从茅房出来时,瞎奶不在了院里,我从兜里掏出那张纸和半截子笔,眼睛死死盯着瞎奶那屋,脚却快步挪到了西厢房门前。
摸到活动的那块木板,迅速地把手里的东西丢了进去,我听见里面那声弱弱的“谢谢。”
一连好几天,我的小心脏都平静不下来,我不敢再去刘欣家。西厢房那声弱弱的声音在我耳边挥之不去。
日子过得真快,地里的玉米秧子马上蹿过我的个头了,我奶从街上回来,带回来一个让我惊悚的事,说是邻村一个女的在大河滩让人害死了。妈转身冲我喊:“听见没,改天好好在家呆着,不许再出去疯玩去了。”
我盯着手捧着的书:“知道了。”
我奶和我妈有兴趣地说着人们对那个死了的女人的猜测。
刘欣来喊我。
我头快低到桌子上了,她进屋就把我的书扯了去,拉上我对我妈讲:“我和春子玩去了。”
背后传来我妈的声音“别跑远了。”
刘欣一出来就问我:“这几天你怎么了,一天天地见不到你人影,听说邻村有个女的让人给害了。”
“我听我奶说了,我妈不让我出来疯,怕出事。”
“哈哈哈”刘欣一阵笑“我在你怕啥。”
也是,有她在,我才不怕。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主。
我和刘欣钻在她屋里。我和刘欣想做一个毽子来踢,难得瞎奶没在家,刘欣说瞎奶让刘欣姑姑接去赶庙会了,明天才能回来。
根子叔和三个酒气熏人的家伙在赌酒。进来时就看见那三个男人不地道,他们倒着瓶里的酒,一杯一杯地敬着根子叔。
刘欣一脸习惯地缝着她手中的碎花布。
我的手被针扎了好几下,很疼的。
外屋安静下来。
我听到有弱弱地尖叫声和挣扎声,针再次刺进我的中指,冒出了血,刘欣满脸的鄙视。
我和刘欣终究没将毽子缝好。
根子叔在外屋骂骂咧咧地喊:“刘欣,刘欣去给老子再赊瓶酒去。”
刘欣把手里没缝好的小碎布使劲扔到桌上,放进去的玉米粒子啪啪啪地被摔了出来,溅了一地。“喝,喝,喝,哪天喝死了活该。”
我蹲下去,捡玉米粒子,瞎奶回来看见要骂的。
我出来时,根子叔爬在桌子上,眯着眼,那三个人阴笑着,把一把钥匙丢在桌上,搭背出去了。
我走到西厢房门口,往里望,她乃缩倦着身子在角落里,散发遮住了她整张脸,整个身体在发抖,白晰的大腿一片一片的血迹。
我吓呆了。
我跑回了家。
刘欣整个下午没来喊我,我把自己蒙在被里,怎么也想不明白,那赤裸裸的女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村子里夏天的夜挺长的,吃过晚饭,我从柜子里找出一条早不用了的红花床单,拿了两个油酥烧饼,去了刘欣家。
刘欣家屋里屋外没有灯光,我知道,瞎奶不在家,这家没人呆的住。
月光很残淡,我走到西厢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是春子吗?”还是那个弱弱的声音。
“嗯”我轻声应着。
我把床单塞了进去,“春子,明天一早,你来。”
我把油酥烧饼也递了进去。“求求你,春子,救救我。”
“我不是疯子。”
屋里面的哭声让我有些害怕,我站起来跑回了家。
第二天我没去,我没去刘欣家,我没勇气走到刘欣家的西厢房门前。但那个声音老是提醒我“我不是疯子。”
整个假期我是不快乐的。
我考上了县一中,全家人像中了大奖似的,我奶逢就说:“我家春子考上了县一中,要搁早年间,我家春子就是个女秀才了。”
刘欣没考好,只能去乡中了。
开学的前一天,我去了刘欣家,西厢房里的那个她好似知道我会来,我刚经过门前,我先前塞进去的那张纸从里面递了出来,我看见了一只没有血色的手。
刘欣抱着我哭了好一会儿,她说,以后不能天天在一起了,让我学坚强些,她不在,别总任人欺负。
我也哭了,现在才道,打小都是她在保护我不被人欺负的。
一中是县里的重点中学,一个月才让探家一次,我妈终于熬不住想我,在离我探家的前一个星期来学校看我。
妈带来了我奶给我炸的麻花头,看着我吃的那个香,我妈说:“刘欣的妈妈不是疯子。”
我嘴里“嗯”地应着。
我妈说在我走后的十几天的一天,刘欣家来了两辆警车,一辆响着警笛,一辆印着:妇联”。
我妈说,那天围了好多人,砸开刘欣家西厢房门的时候,里面那个女人是裹着一个红花布出来的,被来人扶上车时,她冲围观的人喊“我不是病子,不是……”。满脸的泪,妈说:“看的人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