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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大的数院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先学数分高代,然后再学其他的科目。数院的学生,傍午傍晚下了课,每每花四文铜钱,买一本吉米多维奇,——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本要涨到十文,——在自习室坐着,直接写完睡觉;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本邱维生,或者习题解答,做参考资料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全套吉米多维奇,但这些学生,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一教对面的图书馆里,慢慢做着写。
我从十九岁起,便在川大的数学学院里当学生,掌柜说,我脑子太傻,数学天赋不够,怕学不了拓扑实变,就在大一学几门吧。大一的课程,虽然相对容易,但难过的也很不少。所以过了几天,院长又说我学不了这科。幸亏家里后太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学思修这样的水课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教室里里,学着我的课程。虽然没有挂过科,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院长是一副凶脸孔,教授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05级的学长孔乙己到教室,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在自习室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部乱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虽然是长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数学名词,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鲁迅的小说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看书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你抽代又挂了!”他不回答,对柜里说,“来一本吉米多维奇,要一本邱维生。”便排出九文大钱。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证不出第一题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在教室,要补考”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没及格不能算挂……及格!……数学家的事,能算挂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Peano曲线”,什么“Hausdorff空间”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学过数学,但终于没有及格,补考又没过,年年如此,弄到延迟毕业了。
孔乙己做了半本数分,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学过数学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学位证都拿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全是拓扑空间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授是决不责备的。而且教授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大一学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学过数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学过数学,……我便考你一考。复函数的留数,是怎么来的?”我想,年年挂科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做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公式应该记着。将来学复变的时候,算实积分要用。”我暗想我离上复变还很远呢,而且我们教授也从不用留数求积分,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洛朗展开的负一项系数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留数有3种求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柜上写公式,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学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问他高数,他便一一解答。孩子问完了高数,仍然不散,又从包里拿出了线代。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课本推开,弯腰下去说道,“不会了,我已经不会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题,自己摇头说,“不懂不懂!懂乎哉?不懂也。”于是这一群学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教授正在慢慢的讲课,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学分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刷题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劝退了。”教授说,“哦!”“他总仍旧是挂。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挂到林秉宸的课上去了。林秉宸的课,挂得的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补考,后来是重修,重修了几次都没过,便延学业预警。”“后来呢?”“后来延迟毕业了”“延迟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退学了了。”教授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讲他的课。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刷着题,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本吉米多维奇。”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教室外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头发全掉光了,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本吉米多维奇。”教授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学分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重修吧。这一回是现钱,印刷质量要好。”教授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挂科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挂,怎么会延迟毕业?”孔乙己低声说道,“身体原因,身体……”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教授都笑了。我拿了书,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放在我手里,见他头发都掉光了,想来是学数学学的。不一会,他刷完题,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年关,教授取下粉板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学分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孔乙己还欠十九个学分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退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