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姚磊
多年之后,当我看到翻斗车满载着石子陆续驶入建筑工地时,我还会记起父亲第一次带我去借石子的那个傍晚。
大概是一九九零年初夏,我们行走在乡间的土路上,父亲机械地推着独轮车,深一脚浅一脚,无力地往家赶。铅灰色天空下,朦胧的余晖洒在路上,整个村子仿佛笼罩着黄铜色的花环。
“小磊,今天没有借到石子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父亲提醒我,“就连你奶奶也不能说!”
“连奶奶也不能说啊?”我低声问着。
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掩饰脸上的苦笑。这愁苦的笑容,就像他一生挥之不去的阴影。我知道,父亲一定很难过,自从母亲去世后,村里很多本家都不大跟我们走动了。刚才我们去借石子的本家,刚建筑好房子,门口一大堆石子剩在那里。我家门口非常低洼,每到夏天暴雨,水就往屋里倒灌,于是父亲想着能借来一小车石子垫一垫。
此刻,我眼前晃动的还是本家为难的表情,支支吾吾抖动的下巴,皮笑肉不笑的招呼......我只感到酸楚、憋闷。然而,也就是在那时那地,我暗暗下决心好好学习,出人头地,当父亲需要时,有我,不再让人瞧不起。
大学毕业后,当我将第一个月工资交给父亲时,他又悲又喜。我们也翻盖了新房子,在动工的那一天,我清楚的记得,前来围观的本家感慨:以后家里需要什么,有小磊在,可行了。
是的,这话没错。
父亲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把我拉扯大。我长大了,他也老了,生活的担子应该换到我的肩上。家里的二亩地需要劳动力,有我;父亲搞副业需要三轮车,有我;父亲头疼脑热的,有我;小妹上学的供给,有我……肩上的担子不轻,也累也自豪。
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一场意外夺走了我父亲的生命。我们将他安葬在母亲墓地那天,正好是我三十岁的生日,我悲痛万分,长号不自禁。十多年过去了,父亲的猝然离去对我而言,依然像海市蜃楼,是一股过于喧嚣的沉默,我至今仍未学会用言语来平息它。
我一直在努力地出人头地,一直在好好地向上生活,可是父亲却什么都不需要了。
“忠厚传家远,诗书继世长”这副对联被父亲一直挂在家中,从老屋到翻盖新屋,一直悬挂在醒目的位置。刚识字时,不懂这话的意思,后来才知道,出自大文学家苏轼的《三槐堂铭》,文中记述了三槐王氏祖先的事迹,正是一门忠义,百世流芳,历经千百年之后,他们忠厚仁恕的浩然之气依然令人景仰。
父亲的一生也是忠厚仁恕的,我想,这是父亲最终要求我做到的。
老人倒了扶一把,有人问路领一下,看到负重上坡推一程,有人掉了东西捡给他。
别人扔来烂泥巴,正好种朵金莲花。无论何时何地,当你需要时,有我。
我想,我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