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之间,你与我照面而过,一笑却似一生之中最明媚春末。
——河图《皎皎》
楔子
闹哄哄的酒楼上,白衣公子正端坐在一面素色的屏风后抚琴,其神情淡然、指法娴熟,似乎周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琴声里,似有山间叮咚的清泉,有三月拂面的清风,有夜晚皎皎的月色。
“你们几个,都先下去吧。”一玄衣少年掀帘而入,悄然吩咐道。
琴声没有停,玄衣少年也并没有打扰,静静候在白衣公子身后,他是知道三公子脾气的。
“给我带来什么消息吗,阿洛?”白衣公子漫不经心地问道,注意力仍然集中在手中的琴上。
“我听大公子府上的丁哥说,当今圣上再过几个月就要下江南了,同行还会带上几个皇子公主们一同游玩。”
“皇家的事情,与我们何干。”白衣公子表情没有任何波澜,仿佛玄衣少年在和他谈论天气。
“原本是这样的,可那天丁哥喝醉了酒,失口告诉我大公子和二公子密谋在皇帝游玩的路上动手,听着不像假话,故立刻来禀报您。”玄衣公子压低了声音道。
“都这么多年了,他们还是想让皇帝一命抵一命么?杀了皇帝又如何,父亲也活不过来来了。”琴声戛然而止,白衣公子叹了口气,愣神了。
十五年前,当今圣上还不是储君,只是一位不起眼的妃嫔所出的庶子,为夺太子之位,向先皇进言进行大刀扩斧的变革。当今圣上如愿当上太子,而一众大臣被降职、流放,其中就有当时京城名噪一时的贺兰家。贺兰老爷贺兰城在流放途中感染疫疾,骤然离世,从此贺兰家一落千丈。贺兰家的三位公子颠沛流离,从养尊处优的少爷变成了什么都要亲自打算的平头百姓,艰难度日。后来又过了几年,在贺兰家三个兄弟的努力下,家境才渐渐好转,不过也因为脾性不和,贺兰三兄弟早早分了家,贺兰大哥一心想要报复皇帝,贺兰二哥没什么主见,贺兰老三自始至终只醉心山水,关系便寡淡了许多。
“罢了,你继续盯着这事,有消息及时报于我。”
白衣公子贺兰越起身为自己倒了杯茶,缓缓推开漆红色的木窗。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裹挟着丝丝的凉风,有些寒意。算算离父亲过世那年,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前他不过是个幼稚小童,如今想来连父亲的模样都模糊了。如果父亲还在世,他们贺兰家,他们三兄弟,大抵不该是如今的境况吧。
一
时间说快也快,眼看着大小官员还在紧锣密鼓地为圣上下江南做准备,不多久便传来消息:“陛下的仪仗即将到达绥城了。”
沿街站满了守卫的官兵,身着官服,手持兵刃,丝毫也不敢怠慢。还有一批官兵二十四小时巡逻着,仿佛连只狗叫得大声点也会使他们紧张几分。百姓们虽然觉得有些压抑,但是起码混混都比平日里少了许多,也算是桩好事。最重要的是,他们终于可以见识一下皇家的威严气派了。听闻此次陛下最宠爱的淑仪公主也来了,淑仪公主乃贵妃李氏所出,李氏生得花容月貌,想必其女定也是倾国倾城。
翡翠阁上,贺兰越身着天青色的长袍,面对着雕花的落地窗,仍然在专注地抚琴。
今日的天气有些闷热,不多一会儿,贺兰越的掌心就汗涔涔了。他拿起一方帕子擦了擦,觉得今日实在不适合练琴。
就在这时,阿洛火急火地上来了。
“不着急,先喝口水。”贺兰越为阿洛倒了杯茶,挥了挥手吩咐伺候的下人离开。
“咕咚”——阿洛喝了水刚喘了一口气,便急不可耐道:“公子,大公子他们准备在今天动手了!”
“今天?”贺兰越挑了挑眉,第一天就动手,他那大哥也太心急了。
“公子,咱们要准备点什么吗?”
“咱们?暂时先看着吧。阿洛你瞧,这天马上就要变了。”
贺兰越望着窗外越来越密的乌云,眯起了眼睛。他知道他那大哥在等什么,他在等一场雨,一场能够洗去这些年来所有悲伤和痛苦的雨。只是这世间,哪里能够洗去悲痛,复仇所带来的,大概只是更多的悲痛。
皇家的仪仗由远而近,满街望去,皆是黄色和金色的海洋,金色,代表了皇家的权势和尊贵,那也许是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颜色。
沿街的百姓越聚越多,他们激动地呼喊着,虔诚地跪拜着,高呼“皇上万岁万万岁”。随着皇家马车的靠近,百姓们越来越热情,就连负责维持秩序的官兵也快拦不住了,推推搡搡,扭成一片。
“轰隆”一声,惊雷从天际传来,使所有人都忍不住天上看了看。
“皇上,今儿可能快下雨了,要不杂家先安排您找个地方歇歇脚?”随行的太监总管安公公问道。
“也好,让弘儿他们先走,朕歇会儿 。”
皇家的马车分成了两队,以太子弘为首的一队继续向前,先行前往客栈。而载着皇帝的马车走走停停,似乎想寻找一个落脚点。
当车队经过翡翠阁楼下时,忽然“哗啦”地下起了雨。此时所有午后的热气都随着这阵雨消散了,包括被太阳烤得快要冒烟的地皮。
沿街的百姓开始骚动,纷纷找地方避雨。也有人早有准备,悄无声息地打起了伞。
就在这时,皇帝马车领队的一个侍卫突然从马上摔了下去,不知何处射来的一支冷箭,正中他的胸膛。
“有刺客,保护皇上!”
话音刚落,随行的侍卫倒了一片,吓得周围的百姓四处逃窜,场面十分混乱。
贺兰越知道,这不是简单的刺客,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刺杀。大哥他们筹划它,大概筹划了很多年了。大哥贺兰敏没有透露贺兰越任何刺杀的消息,也许他觉得,连自己弟弟都不能说吧。贺兰越叹了口气,倘若大哥告诉他计划,他也并不会阻止,只是也不会参与其中。他素来知道,杀戮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昏暗的天空忽而绽放了一朵烟花,仿佛毒蛇进攻前吐的信子。不错,那是贺兰敏手下黑骑士的进攻信号。
黑衣人从四面八方飞来,有的从屋梁顶上吊下,有的从人群中窜出,所有人的目标只有一个,皇家的马车。
由于太子弘带走了大半部分兵力,皇帝身边的守卫薄弱了许多,也给了贺兰敏他们更多的机会。眼看着越来越多的皇家侍卫倒下去,贺兰敏的手下更加兴奋了。
贺兰越站在翡翠阁上,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内心有些复杂。看来此次皇帝在劫难逃了,他有些同情他。然而想到父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一场摧心折骨的大雨,心又不由冷了些。那一夜,他从此失去了父亲。过了今天,太子也将失去父皇了。太子会感受到和他一样的痛吗?或许太子还会感激他们,给了他提前登基的机会。想到这里,贺兰越冷笑了一下,皇家不是向来如此冷血无情吗?一如当年皇帝为了得到太子之位干的那档子事。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中,一片粉色的衣角吸引了贺兰越的注意。她被动荡的人流推推搡搡,几次跌倒在地。看那样子,约么是个富家小姐,大概时运不济跟下人走散了,碰上这祸事,实在倒霉。
贺兰越飞身下去捞起那片粉色,带回了翡翠阁。
躺在怀里的人似乎被吓得晕了过去,任凭他们怎么叫都叫不醒。
“公子,捞个女人过来作甚?”阿洛挠了挠脑袋。
“男人的恩怨,干女人何事。你去找个婆子来,照顾她几天吧。”
二
皇帝南巡遇刺后,一时间,人心惶惶。朝中大臣本就多有派别,有支持太子的为多数,另有以沈太傅为首的支持四皇子。过了没几日,传来皇帝殡天的消息,举国同哀。与此同时,太子弘即位,为闵朝下一任皇帝。
新皇登基第一件事,就是追查南巡刺杀案真凶,以慰先皇在天之灵。
贺兰越现在大多数时间仍然在练琴,抑或是看书练字。他的杀父仇人死了,他也没有感到多少快乐。他不像贺兰敏,复仇是贺兰敏的全部。
“姑娘,您别进去,三公子在里面练琴。”
粉色衣衫的姑娘硬是要往里闯,伺候的老妈子兰也拦不住。
姑娘进了葳蕤轩,却并没有大吵大闹,只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贺兰越弹琴,歪着脑袋一脸陶醉。
窗外仍然在下着雨,江南的春天多雨,今年尤其多,像是黛玉止不住的眼泪。雨声合着贺兰越的琴声,时而低沉,时而忧伤,雨天让他想起父亲。
不知何时,姑娘已经走到他身旁,递给他一方帕子:“哥哥你很难过吗?我的手帕借你哭。”
贺兰越抬头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位姑娘,约么年方二八,还未完全长开的容貌却美得惊人,想必其有一个绝色的母亲。
“你叫什么名字?”贺兰越问道。
姑娘咬着指头想了半天,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忘了。”
老妈子走上前来回道:“这姑娘兴许是伤了脑袋,好多事都不记得了。‘’
过了一会,老妈子又补充道:“这玉佩是她贴身的饰物,请公子过目。
贺兰越接过那枚玉佩,钩纹的图案十分考究,玉佩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质,中间金色的纹理刻着一个“淑”字,看着就是地位及其显赫人家的东西。
“这玉佩如此皎洁,宛如云中明月,你就叫皎皎吧。”贺兰越将玉佩还给姑娘,对她笑道。
“我叫皎皎?那你叫什么呢?”
“我单名一个越字,你可以叫我越哥哥。倘若我当年有个妹妹,大约也有你这般大了。”
"越哥哥,皎皎想出去玩儿。”姑娘怯生生地拉了拉他的衣袖。
“公子,外面正下雨呢。”阿洛说着,就要去拉开皎皎。
“无妨,你找辆马车,我陪她去吧。”
三
雨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朱红色的马车从贺兰府缓缓驶出,咕噜噜的车轮溅起一滩滩水花来。车窗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只是偶尔有微风吹起帘幕,才让人隐约看清是一个白衣少年和粉衣的姑娘。倘若没有皇家的丧事,这情景看来,车里的两人真像是一对璧人。
“公子,我们去哪?”赶车的阿洛问道。
“最近城里人心惶惶,去西郊的月牙湾吧。”
贺兰越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来往的人行色匆匆,面无表情。在千千万万擦肩而过的人群里,他们不过是在彼此生命中转瞬而过的风景。
西郊的月牙湾,其实鲜有人知道。贺兰越知道此处,缘是他孩童时期赌气离家出走,偶然邂逅了这片风景。整片小水湾天然形成,形似一片月牙,故名月牙湾。贺兰越的童年是痛苦而孤独的,每当大哥和二哥吵架时,他就逃开他们,来这片月牙湾看看小溪,看看鱼,似乎烦恼就会少一点。
当朱红的马车在月牙湾旁的一棵树下停驻时,粉色衣衫的少女便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向那滩清澈的溪水跑去。由于跑得太快,半路那双鹅黄色的绣花鞋也跑丢了,一前一后孤零零地躺在草丛里。早春的小草才刚冒出小芽,嫩绿嫩绿的一片,远看着那双绣花鞋倒像是点缀在绿色幕布上的两朵小花儿。
“越哥哥,这里真好玩儿,从前照顾我的嬷嬷都不让我光脚丫。“皎皎兴奋地朝贺兰越挥了挥手,把自己的裙摆挽得更高了。
贺兰越无奈地跟了过去,顺手拾起那双散落在草丛里的绣花鞋。鹅黄的缎面上沾了泥泞,不过它的主人并不在乎。
“皎皎,溪里有小鱼,要看看吗?”
“好啊好啊,越哥哥帮我抓小鱼。”
少女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小溪里蹚。一群群的小鱼在她白皙而纤瘦的脚腕周围游来游去,逗得她咯咯咯地笑。
阿洛在树下远远地望着他们,心里有些发酸。他已经想不起上一次三公子像今天这般快活是多少年前了。
四
日子一天天过去,贺兰越渐渐习惯了有皎皎在的日子。这么多年,父亲早逝,兄弟隔阂,他其实也没有多少亲近的人。而那天大雨中稀里糊涂救上来的皎皎,每天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吵吵嚷嚷地倒也多了几分热闹。
刚开始皎皎经常吵着要贺兰越带她出去玩儿,大概是和他相处久了,她变得越来越安静。
贺兰越每日午后都有练琴的习惯,皎皎便搬了张靠椅坐在角落里安静地听着。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儿像只慵懒的猫咪,眯着眼睛支着脑袋听琴,一下午的时光就这样溜走了
这天下午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直到阿洛突然收到了一封大公子府上的飞鸽传书。
悠扬的琴声里出现了错乱的音符,琴音忽高忽低仿佛是脱轨的马车突然失去了控制。节奏越来越快,越来越低沉,让人喘不过气来。
皎皎被这琴声震了一个激灵,挺直身板望着贺兰越的背影。他的素色长袍似乎被汗水浸透了,盘坐着的姿势有些僵硬,双手微微抖动,却没有要停下来的样子。
阿洛站在贺兰越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他余光瞥见小姑娘似乎跑了,大概是累了回去休息了。她不在也好,他刚得知消息大公子贺兰敏昨晚被抓,想是刺杀一事曝露,三公子此时已经心烦意乱了。
琴声突然停了,只听阿洛哑着嗓音问道:“三公子,你说大公子他现在还活着吗?”
“大哥死不足惜,只是贺兰一族满门,恐怕都要被他连累。”贺兰越的声音有些颤抖。
自从贺兰老爷贺兰城过世后,贺兰家族江河日下。这么些年过来,好不容易有些恢复,贺兰越只想做个山野闲人,前朝那些事,就让他随风逝去吧。可偏偏贺兰敏看不透,落得如今进退两难的局面。
“叮——”不知哪里投来的飞镖,穿破窗户深深地插入雕纹的房梁上,一同钉在上面的还有一封书信。
阿洛拍了拍脑袋,赶紧推门而出,门外风声寂寂,连个影子也没有。
他再进门,贺兰越的脸色已经白得像纸,毫无血色,仿佛整个人随时都会倒下去。
“他们要用贺兰一族的性命来换.......皎皎。作为代价,我再不可见她。”
“什么?换一个傻丫头?”阿洛以为自己听错了。
“皎皎就是淑仪公主,先皇最宠爱的女儿。”
“倘若自私一点,抛开贺兰家,你们两个远走高飞又如何?”
“身份地位、杀父弑君.......我们之间终究隔着太多东西了。”
贺兰越推开窗户,叹了口气。窗外暮色四合,晚霞渐渐散去。低垂的天幕下,一轮明月悄然悬于空中,洁白无瑕、不染尘埃。这样好的月色,怕是以后不会再有。
“越哥哥,皎皎给你糖吃,吃了糖就不难过了。”粉色衣衫的小姑娘突然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似乎刚刚跑了很远的路,“这家的糖最好吃了,喏,给你。”
贺兰越望着掌心那颗红色的玻璃糖,像是一碗牛奶里的一滴红血。
尾声
天弘三年,吴国屡屡进犯闵朝边境,闵朝多次围剿,皆以失败告终。边疆动荡,百姓苦不堪言。
为使边疆安定,闵朝提出和亲,永结秦晋之好。
闵朝皇帝膝下公主大多年幼,唯有一皇妹淑仪公主正值妙龄,加封固伦公主,前往吴国和亲。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自闵朝都城出发,一路向西。沿途百姓千里送行,纷纷感叹淑仪公主深明大义。
和亲队伍行至玉门关处,天忽然下起了雨,队伍只得避雨,暂停前行。
忽然有幽幽的琴音响起,时而悠扬,时而悲伤。只见一白衣公子端坐于城楼,顾不得这绵绵细雨,低头抚琴。
“公子,阿洛去为您寻一把伞吧。”身后的玄衣少年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忍。
“不必了。这么多年过去,也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如今就要走了,总该送一送她。”
白衣少年望着远处在雨丝里纷飞的烟柳,想起很多年前,在江南的那场大雨里,那片粉色的衣角,就这样飘进了他的世界。
在以后的日子里,也许有人会为她画眉,有人会为她点红妆,但是那个人,终究不会是他贺兰越。
雨渐渐小了,和亲的队伍继续缓缓前行。恍惚间,那辆被金色和大红色装饰得最华丽的马车似乎掀起了车帘的一角,没有人察觉凤冠霞帔的淑仪公主在向城楼张望。她的越哥哥来送皎皎了,过了这玉门关,世上再无皎皎,只有固伦公主。
“贺兰公子,有人让我将这伞送给您。”一个小斯在贺兰越身后道。
贺兰越打开那伞,伞柄的末端系了红色的琉璃珠,珠内嵌有两个小字——皎皎。
固伦公主和亲西行,细雨绵绵连下了三日。而玉门关上,琴音绕梁,三日未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