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一年初春,外公从外面掰了樱桃树枝,插在楼梯旁的花坛里。虽然空间很狭窄,待我有记忆时,竟也长到枝繁叶茂,每每春暖花开,雪白的樱花压低了枝头,嫩蕊风中微颤,馨香阵阵,蜜蜂终日嗡嗡嗡得不亦乐乎。春风拂过,枝条摇曳,星星点点的花瓣,在风中盘旋飘洒,好似阵阵花瓣雨。幼时的我痴迷于书,厕上、枕上、饭桌上,无处不可读书,但最爱还是,春夏樱桃树下那一抹阴凉处,斑驳的光影,飘洒的花瓣,春风和煦,伴着沁人心脾的樱花香,给读书这件事,增了几分浪漫和清新,由内到外弥漫氤氲着的安宁和满足,至今仍深深烙在我的记忆。
樱桃花花期短暂,春阳中得几日热闹,往往一夜春雨,花瓣便凋零殆尽,零落成泥碾作尘,空余花蕊枝头颤。不同于别的树,樱桃树是先开花再长叶,花谢后不几日,小小的嫩叶芽苞儿便急吼吼的蹿满每一根枝丫,此时细看就会发现,先前的花柄上冒出很多绿果子,小小的也不圆,和成熟的樱桃差别很大,随着时间推移,小果慢慢的长大,虽知味道青涩,我总会按捺不住,偷摘几颗尝鲜。同样急不可待的还有成群的麻雀,小家伙们在枝头吃啊唱啊跳啊,樱桃掉落一地,外公在枝条系上长长的红布条,风一吹,布条飘荡,好似长长的手臂挥舞,说“快走开,快走开”。
家乡盛产水稻,樱花凋谢,正值插小秧的时节,此时的工序还没有如今这般精简,温室里的小苗长到一两公分长时,需先分插到水田里,待其长至十五公分左右高后,再行移植。外公事先用锄头将泥分垒成一垄垄,每垄大概一米宽,垄间挖出水槽,供水循环流动,而后用专制的木板将泥垄表面抹平,这是个让人精神愉悦的环节,木板几个来回,乱糟糟的泥便被抹得像豆腐一样平整光滑。外公总是左手端着一丛带土的小秧苗,右手拇指和食指从中捻出一棵,根须下还连带着孕育它的谷粒,拇指再往土中一送,便完成幼苗的安家落户。手起手落间,深褐色的土地长出了嫩绿的绒毛,预示着这一季的丰收。
插罢小秧,正吃樱桃。记忆中,每一年的樱桃都是丰收的,一丛丛红珍珠在绿叶间探头探脑,煞是惹人怜爱。春末初夏,只一日艳阳,微红的果实便红透了脸,放学回家吃樱桃,成了时令性的期待和乐趣。低矮处的果子总是先被吃光,爬树是绝对不被允许的,怕我摔也怕弄折了枝丫,庄家人对食物总是格外爱惜,于是乎只能望着顶上的樱桃垂涎三尺。禁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外公便搭着梯子,小心翼翼的将高处的樱桃摘下来,放在竹篮里,因其肉质娇嫩,不易保存,吃不完的便提到集市上去卖。在家乡,赶集又叫赶场,每个月到了特定的日子,乡亲们就或挑或提着自己家的土特产上街售卖,外公可以卖的东西不多,自家菜田里的几颗葱、几朵白菜,或是房前屋后卧着的南瓜,既无特色亦无规模,所以收获不多。他总是在天色未亮时出发,背着背篓提着篮子,来回二三十公里,全部步行,回到家也是傍晚五六点了。许是路途太远,他从不带我赶场,但每次都会给我带吃的,一个烙饼、小包饼干再或者几粒五彩的水果糖,在物资匮乏的童年,这些小小的零嘴儿足以让人欢呼雀跃,连回忆都是无尽的欢乐和满足。
平静的日子匆匆数年,上高中后我便外出求学、工作,开始了离家四处漂泊的生活。高二那年外公去世,千里奔丧也是来去匆匆,从此小院里的春夏秋冬无缘感受,再未见樱花美,再未尝樱桃甜,再未闻稻花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人们为金钱名誉而痴狂,裹挟其中的我早已疲惫不堪。08年汶川地震,邻里们都相继搬离,直到09年的春天,我得以回到心心念念的小院,院墙坍塌覆没,院里荒草丛生,楼梯台阶上铺满厚厚的青苔,连此时本应繁花似锦的樱桃树,亦是枝丫干枯毫无生气。原以为“人面不知何处去,樱花依旧笑春风”,岂料入眼处,尽是让人猝不及防的荒凉和衰败,回忆中的宁静早已无迹可寻,禁不住唏嘘感慨。
入夜,晚风拂动窗帘,吹来蛙声一片,梦回时,稻花香里说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