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黑桃心纸条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他必须在天黑之前结束这一切。

夕阳的最后一缕橙黄从住宅楼之间的空隙里透了出来,眼见着颜色正逐渐往蓝黑色系上靠,阿强不禁加快了双脚交替的频率。小区里遛狗的大爷大妈都出来了,大概是他一副行色匆匆的模样,连狗都警觉地朝他狂吠不止,这下子他跑得更快了。

一口气爬上了四楼,掏钥匙、开门、把皮鞋甩开、冲进厨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不敢有丝毫懈怠。餐桌上除了昨晚还没收拾的碗筷什么都没有。怎么会没有呢?他嘴里嘀咕了一句,左右扫视一番,随即又气急败坏地用手指捏住盘边,整个儿拎了起来,大概是动作幅度有些大,盘子里的那几朵蒲公英像是被夏天的疾风一下子带上了天空。也不在盘底下。他歪着脑袋往桌下瞅了瞅,这下倒是看到了,赶忙弓着身子钻到桌肚里面,把一张飘到墙根的小纸条给揪了出来,忿忿地握在手心里变成了一只小纸球。阿强走到阳台上,使劲挥臂一扔,小纸球划出一道漂亮的抛物线,伴着背景里即将笼罩下来的朦胧夜色,和落日投下的最后光影一并消失不见。

镜头再拉远点,有一位年轻人在阳台上心满意足地搓搓手,随后很快消失在玻璃门后面。

时间倒回到一天前,小纸条是昨天收到的。

昨天是和所有之前日子几乎无异的平凡无奇的一天,下班后回家,经过楼道口的时候,阿强照例打开信箱,里面塞了些报纸、商场的打折活动单什么的,他看也没看,一股脑儿地夹在手臂内侧,带上了楼。

到家后,打开冰箱门才意识到晚饭并没有着落,阿强只好到冷冻层拿了一袋速冻饺子,他站在灶台边,一边等着水开,一边漫不经心地翻了翻刚拿上来的报纸,都是些没用的消息。就在他准备把报纸扔到门后的旧报纸堆时,他忽然发现了一张小纸条,夹在两份之间。小纸条不大,四四方方的正好可以嵌在手掌心里。他好奇地举到眼前。

Q 明天九点,老地方见。

字是手写的,看起来工整清秀,但既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阿强下意识地翻到反面,依旧空空如也。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大概是谁家小孩的恶作剧吧。他把小纸条从右手换到左手,这才看到右下角的地方还画着一个奇怪的图形,一颗爱心被涂成了黑色,上面还有一个倒三角。阿强把小纸条倒了过来,这么看倒像是扑克牌里的黑桃。他更加困惑了。锅里的水煮开了,咕噜咕噜地冒着泡,一个水泡破裂后溅到了他的手背上,真烫,他回过神来,赶忙把饺子下锅。

吃饭的时候心思还都落在那张小纸条上,阿强不自主地用筷子尖敲击着醋碟的底儿,心里一点点琢磨。字体秀气,照理说应该是个女人的笔迹;九点,他皱了皱眉,早上九点是保安大队例行集合的时候,队长会来视察一下情况,然后大家就各自到岗了。莫非她是指这个?还有那颗黑色爱心,心形肯定是爱慕,涂成黑色,神秘感十足。Q?Q是代表“强”吗?是自己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吗?他脑子里突然轰了一声,不会是哪个女顾客,女柜姐还是女邻居看上了他这一身腱子肉吧。越往下想,他嘴角开始似有似无地往上翘了翘,这么看来,这确实很像一张充满了罗曼蒂克气息的表白纸条。

阿强年纪轻轻,相貌堂堂,在青山百货做一份保安的工作。这几年他都是单身,保安队自是僧多粥少,或者说连粥都见不到,清一色的小伙子,哪见的什么漂亮姑娘。他又想到母亲对自己交友状况的关怀,从最初的旁敲侧击到现在的高谈阔论,该考虑考虑这个问题了。别说母亲了,连他自己也犯愁,处过的几个对象到头来还是嫌弃他这保安的身份。可保安怎么了?还不是凭劳动赚钱。

阿强吃完饭就去阳台上站了会儿,此时红霞满天,他点了支烟,悠悠吐了个烟圈,心里竟有些期待。镜头再拉远点,有一位年轻人绯红的脸颊印上了霞光,好像有藏不住的笑意。

晚上入睡的时候倒是辗转了半天,阿强在脑海里一遍遍地回顾着最近几天遇到的人和事,并没有什么异样。真奇怪,到底是谁呢?是谁绕开了自己保安机敏的直觉呢?越想越睡不着,一不小心就折腾到了凌晨四点,这才头脑昏沉地倒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闹钟响的声音变成了耳边的蚊子叫,一巴掌过去就安静了许多。迷迷糊糊中,窗外传来了音乐声,好像是附近小学广播体操的节奏,一个人正怒气冲冲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为什么迟到,那张脸盘越靠越近,阿强定睛一看,竟是小学班主任,五官都扭打在一起。阿强猛地从梦中惊醒,他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手机,大事不好,已经快到9点了。

拿上东西就往门外跑,阿强知道,每逢整点,小区外的公交车站都有趟车。逐渐地,公交站牌上的那个数字由模糊变得清晰,旁边还站着几个拎菜篮子的老头老太,阿强掐了掐表,还差几分钟,他这才放慢了脚步。又顺手在身后的早餐店买了两只包子,三丁馅的没了,只好要了香菇青菜的。

阿强站定在公交站牌下,咬了一口包子,馅儿还有点烫,在口腔里滚了一圈,呼呼吐口气。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他赶忙掏出来,是同事小虎,“强子你咋还没到,今天那个女人要来,帮你打不了掩护啊!”阿强皱皱眉,哪个女人?他突然想起了昨天的那张小纸条,整个人又腼腆了起来,嘀咕道,“不会这么巧吧。”正当他准备回消息,吧嗒一声,一泡鸟屎砸中了他的菜包,那滴夹杂着黑白色颗粒的清亮液体一下子涌进了青绿色的馅儿里。阿强抬头一看,一只乌鸦站在树梢头,眼睛滴溜滴溜转着,他破口大骂了一句,又向上舞了舞手里的塑料袋,试图把鸟赶走,旁边的老头老太狐疑地打量着他。

到达青山百货已经是将近十点,阿强定了定神,敲开了队长办公室的门。队长一脸铁青地坐在办公椅上,对面是物业经理,那个被阿强和小虎在暗地里称为“那个女人”的人。她的镜片反射了日光,看不出眼里的情绪,可她向来以严苛著称,阿强的腿不禁有些哆嗦。他刚准备开口,队长就劈头盖脸地数落下来,什么目无纪律,游手好闲,对整个保安队伍造成了极其恶劣的影响。阿强低着头,不敢回话。

训完了,队长又试探性地看了看经理,“梅姐,这小子也是初犯,你看让他写个检讨书,成吗?”阿强这才抓住机会往经理的方向瞅了一眼,“对不住,经理,请您给我一次改正的机会吧,我一定好好反思。”他咬住下唇,作出一副恳请状。“都说了多少遍了,保安队伍也是我们的门面,注意仪容仪表!你看看你,牙齿里面都是什么东西!检查肯定不够的,要扣工资的。”听到经理的声音,阿强呆了二十秒没敢动,然后小心翼翼地拿出手机,低头点开相机,调成前置摄像头,他咧开嘴,门牙之间绿绿的,是早上那只只咬了一口的青菜包啊!

还没等回到岗位上,阿强就被告知,地下一楼超市的防盗感应门出现了故障,突然无故发出警报声,已被关闭,工程维护人员正在进行检修,超市暂时只出不进。

坐扶梯下楼的时候,队长在他耳畔叮嘱,千万不可以用“偷”“盗”“窃”这样的敏感词汇,万一开包检查也一定要态度诚恳,顾客要是实在不配合也就算了。阿强点点头,他独自来到烟酒区,四下环顾了一圈,站定。时间上刚接近饷午,超市里的顾客并不多,更鲜有人会在大中午的时候来买酒,阿强心里渐渐松了口气,他背着手在货架间踱来踱去。

一捧移动中的干花突然引起了阿强的注意,他定睛一看,是位装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小纸条会是她吗?阿强心里打起了鼓,他悄悄地观察起来。女孩的头发染成枯草色,随意在脑后绑了一个马尾,发梢倔强地朝着各个方向伸展开来,乍一看像年三十晚上绚烂绽放的烟花,也有点像,阿强没忍住笑,嗯,楼上阿姨养的那只小黄狗翘起的尾巴。大概听到他的笑声,干花女孩往他的方向瞥了一眼。她从货架上拿了瓶威士忌,装到斜挎包里,随即消失在转角。阿强觉得不太对,不自觉地跟了上去。干花女孩在货架间如游鱼般走动,阿强在后面跟着,不敢太近也不敢太远。

“怎么,这位大兄弟是看上我了不成?甩都甩不掉。”干花女孩突然来了个急转弯,直直地朝阿强来了。

“没…没啊,只是正常巡逻,您多心了,您正常购物就好了。”阿强一时语塞,半边脸烧了起来,但还好又及时反应过来。

“给我爸买酒。“她拍了拍斜挎包,嘴角往上翘了翘,像月牙一样,倒是有些好看,“别怀疑了。而且你跟着我没用呀,只要没到收银台,超市里不是想拿啥都行么。”

阿强有些左右为难,她说的确实在理。他后退了半步,“那您继续购物吧。”说完就转身离开。

过了好一会,远远地看见小虎在朝自己打手势,阿强一路小跑过去,原来感应门已经修好了,这下只需要站在门口检查小票就好。

正巧碰到干花女孩来结账,阿强停下了脚步,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板,紧紧盯着她的动作。她把怀里抱着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倒在了传送带上,什么薯片、椰汁这类的,唯独不见刚才的那瓶威士忌。待她走向出口的时候,阿强站得更直了些,侧面看简直像一块门板,可内心深处却有些挣扎。他伸手接过递来的小票,正反都翻看了一遍,万一她留下电话号码这类的呢?可惜都没有,他只好盖上章。然后他的左臂几乎滞留在空中,他在等待那瓶消失的酒的警报声,他甚至想好了,要说,麻烦您把包打开一下,如果她不同意,就要请她去保安室了。干花女孩走过去了,并没有想象中刺耳的警报声。阿强僵硬地把左臂抬起,抓了抓脑袋。她显然认出了他,拍拍斜挎包,嘴角还是像月牙那样,“嗯,不想要了呗。”说罢便扬长而去。

经过超市这一番折腾,时间已经不早了,午饭自然也没了着落,阿强只好买了块面包充饥。他啃了口面包,觉得不咋地,还不如早上的包子,可惜自己也没吃上几口,都怪那只臭鸟。他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监控屏幕左上角的时间,心想今天最好到交班都别再出什么幺蛾子了。

小虎不知道从哪里凑了过来,他小声耳语,“强子,听说就中午那会儿,超市就丢了六瓶洋酒。”

阿强激动地差点跳了起来,嘴巴没控制住,连着喷出几粒面包屑,“怎么会!听谁说的?”

“收银员吴阿姨啦,她嘴碎,我什么都没问她就告我了,也不知道这下子要怎么算。”小虎拍了拍他的肩膀。

阿强没接话,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他盯回屏幕,离交班还有两小时。他又想到那张小纸条,摸了摸口袋,并没有带,大概还在厨房的桌上。他心里又委屈又气愤,这哪是罗曼蒂克,分明是诅咒。

偏偏就是怕什么来什么,地下停车场的一辆黑色小汽车在倒车时撞到了旁边的车,车尾灯的地方已经明显凹进去了一块,可肇事司机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还是径直朝出口开去。阿强觉得情况不妙,放下面包就往事发地点跑去。

黑色小汽车已经快到闸杆了,阿强先是敲了敲窗玻璃,“师傅,您蹭到别的车了,您得下车处理一下。”车窗玻璃不透光,也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理睬,司机没有回应,摇下车窗准备刷卡。阿强站在车的另一侧,远远地看见一只手指修长、肤色白皙的手从深棕色的玻璃里伸了出来,拿着卡贴近了出口的感应器,阿强一下愣在了原地,哦,还是个女人。

闸杆猛地升起,阿强这才回到神来,他不得不跑到车前,张开双臂,想拦住启动中的小汽车。他突然想到了小学课本里那些英勇就义的战士们,赶忙把胸脯挺了挺。一位中年女子一脸不耐烦地从车窗里探出头,“你干啥呢!”“您撞到别的车了,请您停车下车。”阿强扯了一嗓子,周围群众开始好奇地指指点点。中年女子反而加足了油门,阿强紧张地跳开了。他随即摸出对讲机,拨通了交警的电话。

黑色小汽车开上坡道,倒是慢慢停了下来,中年女子摇摇晃晃地下了车,一屁股坐在花圃旁边哭了起来,边哭嘴里还边絮叨着,“你怎么就跟别的女人跑了呢?她不就是看上你的钱嘛!”阿强赶快追了上去,还没靠太近,一股酒精味儿就扑鼻而来,又听到她的自言自语,他大概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从何下手,更怕围观群众以为他就是那个负心汉,只好站在一米开外,看着,两人就这么僵持着,时间好像停滞了一般。等了半天,交警终于到达现场,协助交警处理完,阿强这才离开。

终于熬到了交班的时候,阿强逃也似的离开了青山百货,他抓紧时间往家赶,收到小纸条还不到24小时,就这么霉运连连。他要把那张倒霉的小纸条撕碎,再扔得远远的。于是,就有了上面的那一幕。

时间又继续走了几天。世界好像恢复了正常,包子店的三丁包供货充足,没有随意抛掷的“空中炸弹”,连地下超市的烟酒专柜前的盲区都装上了摄像头,停车场也没有再出现醉酒情伤事件。阿强慢慢忘了这一茬。

一天傍晚,阿强照例打开电视,新闻播报的女主播正在眉飞色舞地介绍着本市新推出的“公共花圃”项目,在城中步行街多处设有升高花床,由园丁们在此播种上果蔬的种子,居民们可以自行把幼苗或者果实带回家,这极大地丰富了城市居民的业余生活。对此,阿强并不陌生,青山百货门口就有一个,盛夏来临,眼见着小番茄都青青红红结了一排,一副生机勃勃的模样。但是,她话锋一转,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晚间时分,有不法分子利用升高花床作为货品交易的场所,为摆脱警方对电子设备的追踪,他们使用信件沟通,纸面上绘有倒置的黑桃心以及英文字母以表身份,警方目前尚未追查到整条犯罪链,在此恳请广大群众提供相关线索,并给予重金奖赏。

阿强又一头冲到了阳台上,他扒着围栏往下望,那张小纸条呢?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即将西沉的红日。镜头再拉远点,有一位年轻人在阳台上捶胸顿足,而天空中刚巧飞过一只黑鸟,噶……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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