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年间以史才著称的倪灿,说过一句话:“每叹世人辄学云林,不知引镜自窥,何以为貌!”话虽刺耳,但细细回味,却也道出了一个事实:倪云林不可复制。
倪云林的人不可复制,笔墨同样不可复制,因为他的笔墨即人。
倪云林的洁癖是出了名的。
他居所院前的梧桐树,非得让让佣人每天擦洗干净,若有疏忽,则遭挨骂。长此以往,竟洗死了几株。
即使沦落入狱,在吃饭的时候,倪瓒也要求狱卒把碗举到与眉毛同高,不然狱卒的唾沫会喷到饭里。
有次,倪瓒对一位歌姬有意,就让她在家中留宿。但又怕她不洁,于是让她反复洗澡,洗完以后,他总觉得她身上还有异味,就这样折腾了好几回,直到“东方既白”,好事只好作罢。
相比那要扔掉刘姥姥用过茶杯的妙玉,他的洁癖更甚。
明初,朱元璋曾召倪瓒进京供职,他坚辞不赴。还作《题彦真屋》诗云: “只傍清水不染尘”,表示不愿做官。
他不隐也不仕,飘泊一生,别人都不了解他,他也无所谓。
“只傍清水不染尘”,这便是倪瓒精神上的洁癖。
“吴王”张士诚之弟张士信,有一次差人拿了画绢请倪瓒作画,并送了很多金钱。倪瓒大怒曰:“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并撕绢退钱。不料,一日泛舟太湖,正遇到张士信,被痛打了一顿,倪瓒被打得半死,却始终不吭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答道:“一说便俗!”。
倪瓒曾作一诗以述其怀“白眼视俗物,清言屈时英,富贵乌足道,所思垂令名。”
他为了守住自己人格的洁白,面对侮辱,鞭打下连声都不出,我们对他的洁癖还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这是一个为了维护自己精神的纯净而洁净成癖的人啊!
在被羞辱之时咽下过泪水的人,就能懂得倪瓒被鞭打时咽下言语的骄傲。
倪瓒的洁癖还被他自己真真实实的画了出来。
他不喜欢将画上色或在画中盖章(画中印章皆为后人所盖尤其是乾隆),而且,只画山水,从来不画人,顶多画个凉亭。让人觉得过于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乏味了。
但是在懂得了他的洁癖之后,再来看他的画,方能体味到他笔墨简练之意境。
他的画中从无人物,只因他目中无“人”。他有一首散曲[折桂令]说“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有人问他,为什么画中无人,他说“天地间安有人在!”
这不是他的狂妄自大,而是他对“人”之一字的偏执之爱。他心中必有一个“人”的样子和标准,用这个标准去看世人,哪一个可以入他的画的呢?
这就是他的洁癖。偏执走向极端,便成为癖。
若是许多画作放在一起,倪瓒的画绝不会是最抢眼的那一幅。但如果你细细品味其笔简意远,你一定会记住倪瓒,那疏林坡岸,没有一丝云翳,也不见一痕鸟影的倪瓒,那笔墨都素净得几乎透明的倪瓒。
恽南田的花鸟活色生香,可是他最欣赏倪云林的“真寂寞”之境,他说云林的画“真寂寞之境,再着一点便俗。”
再细看倪瓒的画时,却似乎发现他的笔上有霜色,一木一石经他的笔一扫,全都染上幽冷高寒。这或许与他的家族经历有关,倪瓒是富贵过的,他的祖父是本乡大地主,长兄是当时道教的上层人物。但他的长兄病故之后,逐渐家道中落,归于贫穷。
倪瓒在繁华落尽之后空余一身寂寞,于是在他的画中只有秋的萧瑟和冬的幽寂,就如他的后半生。
徐渭说倪瓒的画看上去是一个人间不存在的世界。到哪有那么空到净,净到高逸的世界呢?
找不到与自己内心相一致的纯净的“人”,倪瓒便抛弃了世界。但他珍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的形象,那个他心中干净澄明的世界,在他的画中留存。
那个世界不是人人能画得出。
这大概就是倪瓒的画之所以难仿学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