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我活的很小,每天吃吃睡睡;有时候,自己又好像活的很大,历史性与时代性的脉搏在某一霎时与我的血脉接通了起来。书中的人物不再只是文本人物分析的对象,而是在我们实际生活中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人。
在我老家对面山腰的住着一户石匠,我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年少学习石匠技术,牛刀初试,一星溅起石屑的就刺破了他的右眼,终生单眼失明,所以也就一直单身,直到他死去。我的印象中,这家伙每年腊月十几就回来了,带个灰色的毛线帽子,蹲在村庄賽坝的中心和老人吹牛;每年腊月我和舅舅去给外公上山挂坟时,便会经过他半山腰孤孤的一家,上山去和下山来时,他都会很热情的给舅舅散支烟,有时也会挑逗地问我要不要一支,那时我总是不理他。高傲地,自己直冲冲地就下山去了。没过几年,大概就是我读初三的时候,他死了。骨灰被他姐姐从打工地带回来,埋葬在他家的后山高处。有好几周周五放假回去,一进村子,就可以看见白朵朵的两个大花圈分列左右,中间是一方新砌的小坟,泥土都还是新鲜的暗黄色,一点也没被时间的绿衣和杂草覆盖,显得地异常刺眼。我虽然一个人在家,但是总有邻居家的一个小妹妹会给我“显摆”她从她爷爷外婆那里,偷听来的各种秘密。这个我忘记了名、也忘记了姓的石匠据说是在工地下班后,过马路时,被车撞死了,人们猜测的根源就在那只瞎掉的右眼,挡住了他的视线。当时,我只觉得这样死的好可笑、好窝囊;现在才能体会这其中生命无常处的那种悲凉。
我们队里以前还有一个单身光棍,姓姚、还是姓林,我也记不清楚了,在广东的修理厂工作,每年过年回来的时候总会带回来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有会跑小摩托车、会亮的跳弹、磅重的铁球等等。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有一副手铐。我和一些小朋友到他那里去玩的时候,他就常那那副手铐来吓唬我们,还说他钥匙已经找不到了,要是被铐上就永远都取不下来了。所以他的玩具虽然我们都很喜欢,但是他从不外借,而且也因此从来不曾丢失过,想来也有他那副手铐的功劳。讽刺的是,有一次我拿着那副手铐玩,咔嚓一下,两个机括突然就合上了,我正急的要发狂大叫的时候,发现我当时的手腕太细了,完全可以自由进出,无视所谓的手铐,何其幸哉!这人不抽烟、不打牌,也没有别的什么消遣和爱好,唯独爱酒如命,最终也就真是把命送在了酒上。借酒偷生,因酒而死,我不知道是该替他高兴还是替他悲伤。他死在一个寒冷的冬天,离过年没有几天了。人们发现他死在自己的堂屋时,是在他死后的几天了,直到邻居觉出了他家里的异味,破门而入,才发现这样一个冬天真正的寒冷。当时我没有去他家看这样一份“热闹”,家里人不让我去,觉得多少有些秽气,特别是在这样一个腊月间的日子里。而那以后,我也再没有踏进他的院子,他的家门了。与他住在同一个院子的我的一个小伙伴告诉我,他看见“姚叔叔”躺在堂屋的地上,堂屋的泥地被他的手抓挠出道道杂乱的划横,身上厚重的冬衣也被他撕扯开,露出胳臂和胸膛,更“关键”的可能是堂屋的桌上剩下一小把生花生,半瓶酒,一杯未尽的酒。放在古诗词里,这该是一句可以吟唱千古的逍遥调;放在现实的人生里,这确实难耐的凛冽伴凄凉。至于他是怎么死的,没有人会去调查,只有当人们冬日闲坐晒太阳时会做一番“合情合理”的猜想,而且只限于这个冬季,以后未来日子里年年月月不会再有人来将他提起。在我们那里的农村有的习惯,家里的狗或者猫死了以后,会用土撮箕装着,寻一条小河,将撮箕高高地挂着河边的树上。所以如果你沿着乡间的小河走上一程,看见一棵或二棵的树上高高地挂着一个撮箕,你就可以知道这里面的故情——这是一个自然天地生命的归宿。然而那位姓姚或者姓林的修理工的归宿在哪里,我不得而知,我只知道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我只知道这几寸几尺的小庄上没有带花圈的新坟。
还记得我的三爷爷,我们并不是同宗,但是一个姓、一个辈份谱。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眉毛,两丛眉毛长长地往眼角下搭,眉毛黑白,还记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有人的眉毛有白色的。当时,我就莫名地觉得那是一种长寿的象征,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就是这么觉得,坚定地觉得。农村耕地、托粮都需要牛,但是当时一条小牛都昂贵到不是一户单单的人家就可以买的起的劳力。我们院子里的三四家姓李的人,就筹钱合伙卖了一条牛,不过那都是好多年前的时了。等到我真正开始记事时,那已经是条苍苍老牛了,但是体型魁梧,走起路来很生风,威风气派。有一次三爷爷在晒坝上放牛,我走到正在享用饕餮青草大餐的牛叔叔面前用草蓑子去戳它的牛鼻子,结果它一生气就突然往前拱。虽然没有撞到我,但是我却被吓得自己跌倒在地,所以我以后一直很怕它。而那时我父母都已经外出,我家也就没有再种地了;其他几家人有的外出务工,有的又自己买了健壮的小牛。这条老牛,就一直由三爷爷喂养着;这条老牛,也就一直与三爷爷相伴着。三爷爷早年丧妻失子,自己一个人生活在最里面院子里的角落上。我记得只去过他家里一次,两间屋子,里面漆黑,晚上连电灯都没有,更不用说是电视了。三爷爷说他用不着电灯,平常农闲时早早吃了饭,天刚擦黑,就往床上一“卷”,那里还用的着电灯呢;农忙时,像是五六月间,打菜子扳包谷,常常做到晚上八九点钟,晚上点上煤油灯,也就可以凑合过去了。然而,在这许多白日黑夜爬过我的心头之后,我不得不隔着时间、隔着空间,向那时的三爷爷问一声:“三爷爷,那么早上床,您睡的着吗?您会在漫漫的无可计数的黑夜想起您的温淑的妻子吗?您会在黎明迟迟不来、黑夜留恋不走的时刻分秒里想起您英俊孝顺的儿子吗?当您想起离去的他们,您曾绞心地痛过,无言地啜泣过吗?”。我的三爷爷啊,这些我都不知道。
初中时,我父母外出打工,家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每当周五下午放假过周末,回到家里,那些空荡荡的房间,那些冰冷的灶灰,那些蜘蛛在门框上铺满的灰色蛛丝,那些老鼠偷粮食落在地上的花生粒,都是一群群折磨人心到冰凉的恶魔,既使人疯狂、又令人恐惧。也就是这样我才开始理解三爷爷。我就是您,就是三爷爷。初中毕业后,高中一月回家一次,每次回家的那天下午,三爷爷都会到我家“来看电视,随便来看看你娃儿”。三爷爷总是笑眯眯地走进屋里,又总是笑眯眯地离开。我当时不知道能和他交流什么,能说什么呢?我们之间只有问候,然后便是沉默,只有电视的画外声在我俩之间飘荡。此时我才是多么的后悔、惋惜。三年后,我考上大学,离开了小村庄;几年后,我家在成都买了小房子,搬进了城来。多少年中,一年只有一天时间匆匆回家上坟祭祖、又匆匆离开。想来好多年,没有看见三爷爷了,我也竟未曾想起!前几天,我听妈妈说起,我们老家的那头老牛卖了,原来每家人分了一两千块钱。我的心只觉得怎么那么难受?我的三爷爷呢?我不敢问妈妈。
浏览各种的社交平台,总会出现一些关于”孤独“的“名言”、“哲理”——孤独使人智慧、最孤独的人也是最有创造力的人,每当我看到这些“名言警句”,只会觉得深入骨髓的滑稽。小村细事,这些山村树林间的孤独,我又与谁人讲?只有回到山村丘陵上,伴着黄土,和他们说一说归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