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序
在很多人的认知中,艾萨克·阿西莫夫的名字就意味着科幻小说。一生著作超身的他是20世纪最知名的科幻作家,不论从编年角度还是从文化角度以及影响程度来说,他都无疑是配得上这一荣誉的。与我而言,我至今仍清晰记得那段高中时期的无数日夜,废寝忘食捻着小小的MP4看叶李华先生翻译的《基地》。那时还是txt格式繁体字版,排版内容错漏百出不说,MP4还是巨小却死亮的老式彩色屏幕,看起来费劲得要命,本就遗传近视的我那段时间还能往鼻梁上再架起七百度的眼镜,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和那块MP4功不可没。
所以,读客在2012年引进了“基地”系列七本书的中文简体版,对像我这种在大陆的死忠型科幻小说迷来说,无疑是做了件极大的善事(这里我就不吐槽读客家的书一贯丑陋至极的封面了)。读客还把阿西莫夫的“机器人”系列五本书和“银河帝国”系列三本也做了,合并成共十五册的大“银河帝国”系列,直接来这一套十五本,再加上一本江苏文艺出版社的《永恒的终结》,就差不多拢括了阿西莫夫值得一看的所有科幻小说,让像我这样希望系统阅读阿西莫夫的科幻小说的读者省下很多东搜西罗的时间。同时也给我提了醒,读客这套十五册的“银河帝国”,不仅仅有“基地”,还有“机器人”和“帝国”。于是我做不到将整套书在一篇文字里笼统地介绍清楚,只能主要说一说我看得较多的“基地”和“机器人”,“帝国”虽说看过,但毫无印象,我并不了解,不说也罢。
二、基地
《基地》的原型,是爱德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和一部1907年的《历史学家的世界史》,对两部前传(两部前传反而是最后写成的)产生主要影响的是阿诺德·托因比的《历史研究》。所以,归根究底,阿西莫夫向我们呈现的只是一个位于银河层面的古罗马,基地系列也是在星际舞台上对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仿写,是一部由科幻内核构成的历史小说。小说的内容我这里以免剧透不再概述,主要说说其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心理史学。哈里·谢顿创造的心理史学是一种“精确”的社会科学,研究的是可以通过统计数字预测出亿万人类的行为,这是一种高度机械化的、极度简化的社会学理论,是应用于人类社会的量子物理学。
听起来是不是很玄乎?这么想或许好理解些:人类社会好比一团拥有亿万个原子的气体,每个人类个体就是这亿万原子中的一个,单个原子的运动轨迹是无法预测的,但这团由亿万个原子构成的气体的运动轨迹是可以测出来的。这个例子并不正确,却是准确的说明了“心理史学”的原理。
在阿西莫夫书写《基地》的那个年代,心理史学看起来似乎是可行的,但在如今的科学发展面前,就有些经不起推敲了。上世纪80年代混沌理论的兴起最终让科学能够完全预测未来的旧实证主义哲学奇想彻底偃旗息鼓,历史很明显是一种混沌系统;基地系列里的大部分故事发展,依靠的都是个人,比如塞佛·哈定、侯伯·马洛这样的人的壮举,这样看来,它跟心理史学的理论是冲突的;心理史学的创始人哈里·谢顿所预测的处于危急时刻的“时间撑杆跳”的出现,即我们对于心理史学原理的“证明”,看来叫人信不过,那不像是科学设计,而像是巧合。
当然,我们也不能苛求阿西莫夫超越他的时代去预想到混沌理论,何况整个基地的故事都是架构在这种依于当时科学发展的思考和想象下的。科幻作家依据自己当前时代有限的科学发现来想象和思考未来世界的种种情况,当然会让他们的想象和思考变得具有时效性,同时这也是科幻小说的一种魅力所在,就像凡尔纳的科幻一样。
再从文学性来看,阿西莫夫的小说的缺陷就更为明显了。通篇行文干涩,平铺直叙;几乎由对话构成,这些对话经常是说明性的口吻;还缺乏视觉性的描述,即俗称的没有即视感;角色刻画得也是相当粗糙,没有发展。我在评论《三体》的时候吐槽过大刘描写人物显得单薄没有层次,大刘跟阿西莫夫比起来还是好得多了。有其他科幻作家评价“阿西莫夫的小说史一本好读物,但是关于书本身没什么好说的。它只有情节,没有内容”,很多人将这一评价视为对阿西莫夫的经典评价,这也是如今更加“自由”更加讲究文学性的新科幻作家对旧的无深度的、情节主导的、空余娱乐性的科幻黄金时代作品的评价。
但是!撇开这些缺点不谈,单从小说的故事性出发,我们不得不承认,阿西莫夫写的科幻小说就是好看。他的小说基本上属于疑难解决型,即基本的侦探小说型,像破案一样解开一个个的谜题,柯南·道尔的福尔摩斯就是个明显的模式。阿西莫夫是科幻小说界的斯蒂芬·金,点子一个接一个,故事情节巧妙机智高潮迭起,到结尾却总是伏笔重重峰回路转,让人在极致震撼中掩卷长思,欲罢不能。阿西莫夫的故事是近乎完美的,这也是诞生于上个世纪的《基地》至今仍被人奉为经典科幻的主要原因。另外,基地的构思也是宏大的,它精妙处理了引领历史的逻辑和科学预言的可能性,以及如果这种可能性存在,个体在大历史背景中所处的角色为何。这些都是很好很重要的话题,阿西莫夫明晰而深刻地拷问了它们。
纵然有这些明显的优点,但基地系列在当下看来已经有点失去了它身为科幻小说的先瞻性,更多地体现为侦探悬疑类型的娱乐通俗小说。总得来说,如果阿西莫夫只有基地这一系列作品流传至今,怕也不能成就其二十世纪最伟大的科幻作家之名。但我们并不能质疑他在二十世纪科幻小说中的中心地位,阿西莫夫之所以是阿西莫夫,相对于“基地”系列来说,他对小而言之科幻、大而言之文化的最重要的贡献,还是在“机器人”系列上。
三、机器人
在阿西莫夫之前,科幻小说里的机器人,无一例外都是作为技术威胁的具体表现,没有感情也没有危险;而阿西莫夫所想象的人工智能机器人则不仅很有人情味,甚至比人类更具有人性。阿西莫夫的许多短篇和约20部中篇机器人小说都聚焦于一个主题:对道德问题的探索。在这些比基地系列的粗糙孔德式实证主义更加引人入胜的小说中,阿西莫夫成功地对道德问题进行了鞭辟入里而令人信服的探索。
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如雷贯耳,谁都有听过,这是他在《我,机器人》1950年第一次出版时写的前言中提出来的:“1:机器人不得伤害人,也不得见人受到伤害而袖手旁观;2:机器人应服从人的一切命令,但不得违反第一定律;3:机器人应保护自身的安全,但不得违反第一、第二定律。”
阿西莫夫能在他卷帙浩繁的小说中,从如此多的情节变量和概念变量中抽取出这样三条简短的定律,是相当让人惊异的事情。而且他也明白三大定律其中的漏洞,并且成为他的很多小说,包含基地系列小说中机器人的行为准则和故事发展的线索。机器人被设计为遵守这些准则,违反准则会导致机器人受到不可恢复的心理损坏,但是在某些场合,这样的损坏是不可避免的。在两个人互相造成伤害时,机器人不能任人受到伤害而无所作为,但是这会造成对另一个人的伤害,在一些小说中这造成了机器人的自毁。
在1985年出版的《机器人与帝国》中,阿西莫夫将三大法则扩张为四大法则,增加了一个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坐视人类整体受到伤害。看起来堪称完美,但是,“人类的整体利益”这种混沌的概念,连人类自己都搞不明白,更不要说那些用0和1来想问题的机器人了。威尔·斯密斯曾说:“《我,机器人》的中心概念是机器人没有问题,科技本身也不是问题,人类逻辑的极限才是真正的问题。”说到底,还是要人类自己来背锅。
即便如此,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还是在科幻小说中大放光彩,在一些其他作者的科幻小说中的机器人也遵守这三条定律。实际上,几乎所有的机器人小说的伟大主题,都是关于在这三大定律下的机器人生活将是什么样的想象,阿西莫夫的机器人三定律,可以问心无愧地称为科幻小说中的启蒙运动。同时,三定律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在阿西莫夫创作一系列机器人短篇科幻小说并提出“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时,世界上还没有机器人,当然也没有机器人学和机器人公司。一九五九年,美国英格伯格和德沃尔制造出世界上第一台工业机器人,宣告机器人从科学幻想变为现实。随着机器人技术的不断进步,随着机器人的用途日益广泛,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学三大法则”越来越显示智者的光辉,人们在三定律基础上建立的新兴学科“机械伦理学”旨在研究人类和机械之间的关系。虽然截至2006年,三定律在现实机器人工业中没有应用,但很多人工智能和机器人领域的技术专家也认同这个准则,随着技术的发展,三定律可能成为未来机器人的安全准则。
所有的机器人小说从根本上来讲,都是道德小说。阿西莫夫想象的机器人,是一种康德式的道德生物,他们的道德由绝对准则来裁定,这绝对准则是责成性的,强制性的、绝对的律令,与实际人类行为体现出的模糊不清的伦理(而不是道德)大为不同,机器人的道德(即绝对准则)往往是逆个人意志而行的。举个例子:抗战时我方将领被日军抓住,日军严刑拷打要他供出我方机密的时候,我方被俘将领誓死不从,或者对其说谎,这样我们都会觉得不仅是明智的,而且也是道德上许可的。但是对于阿西莫夫的机器人和康德来说,这样也是违反了道德的绝对律令,所以即使在这样极端情况下,被俘将领也要从实说话。
阿西莫夫笔下的机器人就成为了这样的一个种群,他们将康德的道德律令内在化了。当面对道德困境的时候,它们不去征询自己的良心,而是严格遵守机器人三定律。这一发明的天才之处在于,遵循三定律而成的机器人的行为并不是必然可被预测的,就是我们戏称的“不按常理出招”,他们的道德是绝对的,他们并不亦步亦趋人类所谓主观相对的“正义”。
四、跋
正是因为机器人小说,也是因为基地,还因为他一生所写的近500本著作(阿西莫夫一生创作和编辑过的书籍超过500册,据估计他至少写过9000封的信函和明信片,著作类别除了哲学类以外,几乎涵盖整个“杜威十进制图书分类法”),艾萨克·阿西莫夫就是这样一位人物,他用科幻小说这一形式,创作了兼具唯物论道德力量和巨大想象力量的才华横溢的伟大小说,他也因此成为了公认的科幻大师,他用他无穷的想象力和无尽的创作力,不仅为科幻小说这一文学类型,也为整个人类拓宽了视野。
阿西莫夫于一九九二年逝世,美国著名天文学家兼科普作家卡尔·萨根在悼念阿西莫夫时,讲过一段十分耐人寻味的话:“我们永远也无法知晓,究竟有多少第一线的科学家由于读了阿西莫夫的某一本书,某一篇文章,或某一个小故事而触发了灵感;也无法知晓有多少普通的公民因为同样的原因而对科学事业寄予深情……我并不为他而担忧,而是为我们其余的人担心——我们身旁再也没有阿西莫夫激励年轻人奋发学习和投身科学了。”
P.S.1.在本篇书评撰写过程中,或参考或摘抄了以下书籍和来源的相关内容,在此表示感谢,有对科幻小说文学感兴趣的同学,也可以找来一读:
①《科幻小说史》,【著】【英】亚当·罗伯茨,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2;
②《阿西莫夫论科幻小说》,【著】【美】艾萨克·阿西莫夫,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11;
③《亿万年大狂欢:西方科幻小说史》,【著】【英】布赖恩·奥尔迪斯、戴维·温格洛夫,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11;
④《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著】【美】罗伯特·斯科尔斯、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阿瑟B.艾文斯,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11。
⑤百度百科“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大定律”词条内容。
P.S.2.银河帝国阅读顺序,不妨参照阿西莫夫自己给出的建议。以下摘自 1988年出版的《基地前奏》。(基地系列实际上出版的最后一部《迈向基地》在阿西莫夫死后才出版,不在原始列表之中,特此说明。)
“机器人”系列
1. 我,机器人 ( I, Robot, 1982)
2. 钢穴 ( The Caves of Steel, 1954)
3. 裸阳 ( The Naked Sun, 1957)
4. 曙光中的机器人 ( The Robots of Dawn, 1983)
5. 机器人与帝国 ( Robots and Empire, 1985)
“银河帝国”系列
6. 星空暗流 ( The Currents of Space, 1952)
7. 繁星若尘 ( The Stars, Like Dust-, 1951)
8. 苍穹一粟 ( Pebble in the Sky, 1950)
“基地”系列
9. 基地前奏 ( Prelude to Foundation, 1988)
10. 迈向基地 ( Forward the Foundation, 1993)
11. 基地 ( Foundation, 1951)
12. 基地与帝国 ( Foundation and Empire, 1952)
13. 第二基地 ( Second Foundation, 1953)
14. 基地边缘 ( Foundation’s Edge, 1982)
15. 基地与地球 ( Foundation and Earth, 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