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诗《沉船》阅读札记
甘肃著名诗人、作家/人邻
1、
56节的《沉船》,一气读完。多年没有读到这样令人沉思不已的长诗了。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江河那里,在杨炼那里,曾经读到过这样的作品,那种雄强而又孤独的声音,怀疑而不断追问的声音,那种嘶哑而浸透了血丝的声音,曾经深深笼罩了我。而现在这部心血之作《沉船》,再次笼罩了我。我曾经沉重,而这部作品,再次令我沉重。在一个轻飘的时代,思索《沉船》的意义,思索它的沉重的疑问和追索,无疑是有价值的。
《沉船》是象征性的,亦不全是象征性的。沉船本身就是一部真实的精神史,苦涩、近乎绝望,但是决绝,有所期冀,那背后有着一个不屈的民族的精神史。
评论家高亚斌如此评论阿尔丁夫·翼人的长诗:“他的长诗《沉船》犹如屹立的长城、流动的黄河,涌动着一个中国民族诗人身上的史诗血脉。他的诗歌浩瀚辽远,波谲云诡,通过整体的象征造成一种诗歌意象与意境上的神秘和尊贵,这使他的诗篇犹如面对人间的“神示”,散布着宗教般的光芒,照亮了世界的此岸与彼岸。在阿尔丁夫·翼人那里,时间和空间、存在和哲理、生命和死亡、瞬间与永恒、自我与他者……所有这一切交织在他的诗歌里,构成了一幅原始与现代、颓废与新生、激情与忧郁。敞开与内敛、明亮与灰暗……不同元素对抗着的充满张力的画面,至今充溢着罕见的诗歌热情。是的,他是一位足以令我们感到骄傲的诗人,但他更属于整个人类。”这样的评论,深刻地揭示了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意义。
长诗《沉船》的开头,诗人引用了奥克塔维奥·帕斯诗歌的一个片段——
我在寻觅一个瞬间
一张在夜间的树林里
奔驰的闪电和暴风雨的脸
黑暗花园里的雨水的脸
那是顽强的水,流淌在我的身边
帕斯的诗,有一种流动中的定力,在神祇和人间静观,亦有神奇神秘地参与进去的超凡力量。人的生死,命定的旅程,黑暗,古老的神话一样,诗意不断向着光明前行。诗人对这一节诗歌的引用,也许有着为这首长诗奠定潜在基调的考虑。
诗人在开篇的第一节里,有这样的诗句——
相逢在岸边,在多雨的季节
默认刻骨铭心的时间
是河流的走向
是盛夏残酷的意念
因了我生命的走向,不被弥漫的烟雾所笼罩
一头钻进都市的人群里
张望流动的香云像一团火
像等待马背上启程的儿子
历来属于空濛的荒原
而此处站立的不是属于我的朔风
或是一群骚首弄姿的野马群
在心灵的土地上久久徘徊
被灵与肉指认的雄风
风靡一时 时刻袭击来时的风暴
注满脑汁 灌醉灵魂透视的荒野
在这一节诗里,我们可以尝试着寻找一些关键的词汇,以便借助这些词汇透视诗人的心灵。这些关键的词汇是——岸边,时间,河流,走向,灵与肉,风暴,荒野。一个于语言娴熟的人,可以借助这些词汇进行重构,再造出若干首诗。但是只要这些词汇不变,诗意就不能改变方向。我们也可以从这些词汇看出,诗人试图借助这些在内心积郁很深的词汇,建立一个诗人的诗意坐标体系,并将这样的坐标置于山顶的祭坛。
诗人是深思的。在诸多诗人放弃了思想的命意,执着于诗歌本身,甚或语言本身秘密的时候,我们惊喜地看到还有这样的一个身处西部荒原的诗人,一个试图为他所在民族代言的诗人,执着于诗意的逼近精神高原的探寻,叩问,以至于不得而为此深深苦痛。
2、
此刻 碧空如镜
苍鹰在蔚蓝之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而人的走向依然是河流的走向
长河啊 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
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
此刻 流动的香云
滑过天顶 流向岸边
仰望苍茫的上空
《沉船》的另一节诗里,出现了蔚蓝高天之上的鹰。在这里,鹰是作为人的精神映照,是人于荒芜世界的唯一伴侣,抑或仅仅是低矮卑微生命的残酷参照。鹰留下的“划痕”,预示着什么?鹰在如许之高的天空留下的“划痕”,也许正是诗人的期冀。是人的祈望,祈求,亦是无望之望。“而人的走向依然是河流的走向”,则是对鹰的呼应。人与水的关系,与河流的关系,其实正是人类与大自然的关系。河流,是生存的命脉,是人类远古以来的所最为看重的生存根本。而藉此诗人的追问也开始了。“思想的船”,究竟是什么样的船?其实这“思想的船”亦首先是物质之船,是承载了人类生命本体的船,亦是精神之船。是船,从另一个角度界定了人与河流的关系。诗人追问,“当思想的船只沉入深深的河底/属于我的船只得搁浅在何处?”“思想的船”,沉入了“河底”。“河底”又是何处?是人的无知,堕落,萎靡,无奈,自我毁灭?诗人在追问。这追问无疑是苦闷的。
在这最后的时刻面对永恒的河流
他们以血代替无言的泪水
犹如一只不死的鸟挣扎着出笼
界定的地狱在一场风暴的袭击中毁坏
召唤船夫、河流和船只
出没土地、吞吐星斗
自由依然是河流的走向
期待土地和土地的思考方式
一颗头颅替换另一颗头颅
去追赶一只受伤的黑鹰
赶在大地震动的时刻
这一节,“最后的时刻”究竟是什么?而这最后的时刻,人类是面对这“永恒的河流”的。这是面对生?还是面对死?但是不管是面对什么,都没有泪水。没有泪水,有的是血!死亡时刻,甚至地狱都已经先经风暴而毁灭,但人类依旧在召唤,依旧看清了河流。河流的走向是自由,而不是别的,是以“一颗头颅替换另一颗头颅”不屈服不萎缩的自由想象。
但我依然静默如山
站在岸边 思索着河流
又如星空 巨大的翅膀覆盖漫漫长夜
使萎缩的躯体在大山的背后
被沉重的脚印战栗 而感知到一方净土
在河水中洗礼
于是我们以朝圣者的姿态
尽可能悠闲的走过河岸
在瞑色中为谁眺望
而西风已过
并未露出更本质的白昼
诗人接着写出“但我依旧静默如山”。面对河流,诗人是沉静。阿尔丁夫·翼人是诗人,亦是精神圣徒,是战士,是哲思者。激烈奔突之间隙,他依旧会沉思这个世界,沉思这个世界将向何方——顺着自由的河流向何方流淌。流向人世,还是流向荒野,流向星空覆盖的茫茫大地。诗人的思维从来没有疲倦。
旅行者的脚步声是沉重的,这沉重是人类于生命本身的背负,亦是神的命意。是人所不能选择的自由,也是不能选择的宿命。尤其“西风已过”,而这个世界“并未露出更本质的白昼”。“西风已过”,告示了什么?而“更本质的白昼”,又告示着什么?我们可以解读的是,人类的美好时光已然逝去,新的曙光尚未来临。
3、
我们如此选择了夜晚
选择了黄土地
选择了黎明的瞬间
它纵然红红火火
纵然生生死死
却依然长啸嘶鸣
依然呼唤 山的主人 河的主人
乞灵于酒 乞灵于河
穿过生命 穿过痛苦 穿过死亡
穿过新月下崭新的
街道、工厂、广场、宫宇和楼房
诗人如许写到,“我们如此选择了夜晚”。人类的历史,从来不是经由人的选择的。星空之下,命运的道路其实早已经被选定了。
我们选择了夜晚吗?没有。是星空的选择;我们选择了黄土地吗?不是。是白土地和黑土地已经由神安排给了别的种族。山的主人,河的主人,都不是我们人类。我们人类只能乞灵于酒,乞灵于河。乞灵于酒带给我们微醺的神意,乞灵于河,而不知河水究竟流向了哪里。我们也不知道死亡何时降临。我们知道新月,但是我们在荒野穴居的时候,不知道这个世界将来会有街道、工厂、广场、宫宇和楼房,而不是有着丰盛蜜糖的洁白的天堂。
繁衍的人类,毕竟是神的造物。天地洪荒之间,唯有人,人,才是大地和神之间的联系者。也唯有人,才真正创造了爱,领悟了爱的真谛。
请不要割爱这逝去的泪水和梦想
在过去的岁月里 我们亲如手足
步步迈向心境的旅程
如果说行动是一部情书
它将是大家最亲密的朋友 我的爱人
或在以后的日子里 我们更加相依为命
不管旅途多遥远 燃烧的光焰
正在唤起众多攒动的人群
跃向最深入 我的玫瑰花园
现在我又看见
道路两翼开满无数鲜花
企望某一天摘取星辰艳丽的花朵
贴紧胸膛 以示世界的爱
永恒无边 我在想
倘若它真是一朵理想之花
那将是天底下最美的事了
神创造人,究竟为何?是想验证和预示一些什么?我们永远不可能知道了。但是人不仅仅是逝去的泪水和梦想,也在过去的岁月里,展现了真正亲如手足的爱。艰难的道路两旁,是坟茔,死亡,黑暗,荆棘,但人类之所以能够存活下来,走到今天,一定是缘于严冬过后的还有花朵。即便是想象的,已经期待了许久还没有到来的。但它们必将来到。神亦得屈从于人意。没有人的世界,神也是寂寞的。
4、
乔吉娃回来了
玛斯木回来了
回来的正是时候
让他们尽情地唱着 跳吧
让那些在黑暗中站立的人看个够
免得他们痛哭流涕 去寻找
栖息的灵地和盗火者的同谋
免得高贵的头颅被绞死在营地
谁也休想接近真理
而今延续的故事正被我们传颂
高举你伟大的旗帜 营救
河流和船只 期待我们的到来
烽火烧遍了大片的土地
但我的头颅依然站在
另一面旗帜的顶端
苦苦追寻
河流生长的日子
这个世界是神的,但终究还是属于人的。神以人的存在而存在。与诸多人类的传说相似,撒拉人的历史上也有亚当夏娃的传说——乔吉娃回来了,玛斯木回来了。他们从神的世界,回到了人类的世界。阿尔丁夫·翼人笔下的“正是时候”,是有荒野的背景的,是大自然的生命力无以展示,无以使用的时候,才出现了属于人的“正是时候”。大自然亦是为人类而存在的——请原谅我使用这样的语言,请神原谅我的无知和狂妄。我只是为了人类。
哦,乔吉娃 亚当罪恶的化身
哦,玛斯木 夏娃母性的火种
任你想象一个民族的精灵
何以能够先我而去
泊在屋檐下 缩回大胆的脚步
无论何时不会使你激动或兴奋
犹如一艘破船 躯体破壳而出
紧咬住你的红嘴唇
一切霪雨戛然而止
这里一片青草地
那里一片黄土地
且都张牙舞爪
人声鼎沸 何时了
点点滴滴的光烛
吹拂我忧伤的心灵
不再回想那一天
不再回想琉璃瓦透明的晶体
对于蛮荒的大地,自由运转的大地时序,人类是有罪的,生命是有罪的。那些泥土,那些岩石,那些海水,它们在无生命和有生命之间,没有痛苦,没有虚无短暂甚至是荒谬的所谓快乐——只有它们,才是真正属于神的。而“点点滴滴的烛光”,“吹拂我忧伤的心灵”,只是诗人“不再回想那一天”的回味。
5、
诗人是勇武的,亦是柔弱的。这也才有了诗人的此刻——
此刻,我最大的收获莫过于
交付一只手 证实无言的泪水
从我头顶滑过 日理万机
从无怨言一场霪雨的交融
毁坏眼前罪恶的长城
重新用鲜血和泪水
筑起坚实的丰碑
选择自我
选择黑夜的祷告
这是收获,但更是只能“交付一只手”,去“证实无言的泪水”,“从无怨言一场霪雨的交融”。
一切在毁坏,毁灭。无以恢复,无以新造。只有“鲜血和泪水”,和以“鲜血和泪水”再筑的“祷告”。
在这首长诗的结尾,诗人写道——
而我却不能够 不能够
仅此献上一份孤独的心愿
湿润的眼睛早已化作蒙昧的花园
在期待和迷恋中 返回
幽幽的灵魂深处——
叩伏于母亲的营地
在旭光中向内陆挺进
阿尔丁夫·翼人是精神性的诗人,诗坛称他为“精神圣徒”。他的关注与诸多的抒情性诗人全然不同。他似乎是人的代言人,是人和神之间的代言人,巫师一般,却是人,是荷马一样的歌者。他向往荷马。他在另一首诗《重返家园》里有这样的向荷马致敬的句子——
无以言说的灵魂 我们为何分手河岸
我们为何把最后一个黄昏匆匆断送 我们为何
匆匆同归太阳悲惨的燃烧 同归大地的灰烬
我们阴郁而明亮的斧刃上站着你 土地的荷马
中国历来缺乏史诗,或者我们可以说是汉民族缺乏史诗。也许是中国古代的文化,一直轻视逻辑性的思维,并将逻辑性的思维悄然融化到了而老庄那些人的文字里,转而为只能以玄妙的文字方式写出。甚至,只能不立文字地说出。文字的短,它的涵盖,它的丰富性,预示,它的静默,就成为中国诗歌的特征。阿尔丁夫·翼人目下追寻的的史诗,几乎只可以在少数民族那里有所遗存。阿尔丁夫·翼人于此是有着野心的。换句话说,阿尔丁夫·翼人的诗歌野心来自他古老的血统,来自哪不可推诿的神意。
阿尔丁夫·翼人,已然完成了;但我们还有新的期待。
2017年2月草,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