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我可太喜欢他了。今天要专门写点东西记录一下他。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大概是从大学有一年读他的诗集传记开始,在图书馆,觉得这个人有意思得很:
当他还年少未成名时,写的诗句灵动又老练: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雪上偶然留指爪,飞鸿那复计东西。”
当别人都觉得他是大江东去的豪放者时,他偏偏也可以写下: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当他登高位又跌落谷底时,反而跑到山里去了,吃吃喝喝: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别人越升越高,他越贬越远,但他嘬着荔枝说: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常作岭南人。”
我觉得他应该一直这么从容的时候,他居然也战战兢兢,惊慌不敢睡觉:
“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夜游畅饮,回来大家都已睡着时,他颇有些可怜又很搞笑:
“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依仗听江声。”
有一天他有感而发,写下:
“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粗记可以休。”
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亡妻,写下: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
有一天他出门打猎,兴致勃勃,猖狂得很,写下: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他太可爱了,那个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特别,有一种有滋有味的特别。当然我还不是特别懂,得看着诗句解释,觉得不错。又觉得他在最困难时,佛道儒兼修,最后融合为一,厉害得很。
开始对他的散文有深刻的感觉则是从《祭十二郎文》开始,觉得他的悲伤,我开始能够读懂一些了,因为自己也有了一些些年岁的经历,忽然能感受一点点了。
直到上周,心里想着事,有些问题不明白(如果时间的巨流都将掩盖每个渺小个体的痕迹,那么个人的存在好像变得很悲观无力。Ps.很少有像这种哲学的思考,偏偏那天开始想啊想),兜兜转转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看开享受时,就恍然想起了他的清风明月,翻了翻《赤壁赋》,一下子觉得原来这些问题,几千年前,苏轼就已经想明白了,他用最合适的语言表达了出来。
“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形象可光辉伟大了,拜服拜服。
最近在给学生讲苏轼的《水调歌头》,写月亮的诗歌这么多,写中秋的诗歌这么多,为什么唯独“《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后来我想了下,是格局,是苏轼的格局。
被贬密州,与亲人分隔七年,换任何一个当代的中年人,都是巨大的打击,是郁卒的,是悲观的。这种孤寂失意逢到中秋更容易到达顶点。因为想念,他写下水调歌头。但是《水调歌头》只看想念,那就太小看苏轼了。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问的是月亮,说得是自己。
月亮你不应该有怨恨吧?为什么偏偏在我们分别和痛苦的时候这么圆这么亮?在这么团圆的时候,上天却并未给我圆满。苏轼是埋怨的。
这种心里的失落,很多人都会有,往往一闪而过。当我孤单一人的时候,飞过的燕子与他人都是成双成对的;当我忙碌辛苦,深夜晚归时,万家灯火里好像别人过得都很温暖,有人陪伴,有人安睡。我的当下不得圆满,营营于生也不见尽头。
但苏轼最擅长于劝导自我,从不执着于怨念,他想得很快。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是的,历来都是这样的,不是我一个人才是这样的,生活就是如此,不圆满才是正常,圆满是上天恩赐——所以不必悲伤,也不必郁结。有个词形容他也很合适,“哀而不伤”,他是真正活得畅快又通透。
别人中秋写思念,他写的是生命的道。
在这里,《水调歌头》的格局开始打开了第二层——看开了生命中的不顺与遗憾。
(第一层是“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与自己的抱负和解了)
那就享受生活,乐观点吧?按照语境连接,正常应该是这样吧,回到自己身上来,去劝慰自己。但是苏轼不是,他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在那一瞬间,或者换句话说,在他大醉的那段时刻,他想到的是天下苍生,是人,是所有不得圆满的人。
不是但愿弟弟(家人)长久,是但愿每个人都长长久久。
是这片大地上生活的芸芸众生,在中秋这一刻,苏轼我也祝愿你们。
如果你们和我一样,经历分别,经历落魄,经历打击,经历失意,那么跨越千里,我们不妨一起共享明月。
这是何等的浪漫,放下执念,享受当下。
更为浪漫的猜想是,距离跨越千里,时光穿梭百年,千百年后的人们,我亦是同等举杯祝愿,这月光照过此时的我,也将照耀千年后的你们。是了,不妨转头看,今时今日,每至中秋,月饼盒子上最有名的是这一句,写的最多是这一句,因为只有这一句中秋的祝福,具有跨越时空的力量。
以圆月的祝愿将整个中国漫长的时空中的所有人连结在了一起,这从个人发起的汇集众生的愿力,它打开了第二层格局——祝愿天下苍生,于不圆满中获取圆满。
所以,《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呐,这就是我最近读到的苏轼。这个人,年少时,享尽风头却不孤傲,年中时,经历挫折却不沮丧。有入世的积极也有出世的通透。难得,千百年来出一个苏轼,真是幸运。
李白过于恣意,不可攀望;杜甫过于沉重,不可深读;唯有苏轼,落凡则凡,羽化则仙。
我可太喜欢苏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