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时候,“故事”二字,都被我想当然地理解为绚丽的剧情,是能够横亘在湍流中的巨石孤舟。却未想过静如湖泊的生活,一颗石子都能令心中的巨浪掀天。于是比起际遇,我情愿称它为注定。
那么就依然让俗套的开场白做故事的开始。
王员外家的别院是一处空房,往前走几里便是乡试的贡院,即便不提依山傍水的好风光,单是这位置都值得上黄金万两。有这样的地利,再加上主人经商多年的长远眼光,此处租作赴考学子的复习佳地,算来也有十载有余。
襄城这一带土地肥沃,奔腾的滦河自北向南给庄稼提供了慷慨的灌溉。河畔的百十户人家几乎年年都有好收成,不是农忙的季节再寻些其他赚钱的营生,所以家家户户虽谈不上大富大贵,但好在殷实无忧。而本朝风气开明,加在女子身上的锁链不若前朝繁重,女子读书科举都不是奇事。
街坊邻居都知道姚家的小姐星若自幼喜欢舞文弄墨,不过该是说书人讲出来都没有喝彩声的老掉牙情节,也许能换来一两句关于“木兰从军”的联想,我自是不能腆颜与巾帼英雄作比,但提起木兰,全诗一字无遗的同时顺带讲一讲汉乐府的传承,不单是我,只是每个赴试之人的门槛罢了。
书案上摞着厚厚的经书子集,这是我小时候就不止一次吟诵过的篇章,只是兴趣到底与应试不同,闲来写上几笔的伤秋诗词,又怎能与治国理政的策论相比。原本我颇感为傲的文笔,落在纸上不过是空泛的华丽,再精心斟酌的语辞,都好似轻飘飘的讽刺。
原本我的生活只有读书,疲乏之余便休息片刻,雅安堂的清净远近闻名,读书人多半自持,很少有人惹出事端,人与人之间保持着礼貌的疏离。我自幼便性子温和,哪怕是怒意上涌也很少与人吵嘴,可不知这几日究竟为何,堂中总有些人言语不善,我心火旺盛,不自觉就与人针锋相对,惹得好几日的心情不甚舒爽。
直到前日王员外聘了一行手艺人给几层楼阁的墙壁作画,安谧的环境开始变得嘈杂,如同我心的一方净水,被丢进重重的石头,沉进水底,成了独属于我一个人的孤单秘密。
画匠们好似身兼数长,就连修缮墙壁这项工作都能信手拈来,数日来见他们来回穿梭,工具和地面碰撞出声响,原本不耐吵的耳朵竟不自觉地与做工声相磨合。好奇心牵引着我的思绪,休息时总少不了瞧上几眼。听得出来,他们大概来自长江以南,其中有年长的师傅,也有十几岁的孩子,而我则对一位长了我几岁的姐姐更加留意,听他们私下称呼,这位眉眼颇为秀丽的女子大抵唤做“雨”。
酷暑将至,意乱心烦的时候是半个字也读不进去,用过午膳后我在亭子中乘凉,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念起两句诗,画匠们泱泱向我走来,不过是贪恋这一方荫凉,我却预感相识会在此时。果然,爽快的女声落在我耳里,就像一展画卷,总要开始落笔才有延续,那日午后的她的一杯清茶,成了点在我往下几月故事中的第一滴墨。
“妹妹”她唤我,笑得开怀,“甜得很。”说着手中递我杯凉茶。好像未曾交集过的陌生感在此刻湮灭,前几日因他人惹的邪火霎时云散,我脱口而出是自己都没想到的亲昵,“谢谢姊姊!”后来回想那时当是我第一次唤人“姊姊”,家族中男丁旺盛,同辈中竟只有我一个女孩,因此连带着觉得她亲近的原因也想了明白——每日都瞧得见的无声陪伴,已成为如此可怕的习惯。
自那一下午的暖意,如有若无的距离被彻底拉近,以后我见到宋雨都要叫声姊姊,和画匠中的两个孩子也渐渐熟悉,江左本是富庶之地,却也免不了有人为了度日背井离乡。求学和羁旅,士子文人的永恒话题,哪怕不是在草木摇落的伤秋之季,却也总能阵阵共鸣。亲近增添了解,于是原本不甚关注的身影开始占据我的视线,如果时光流转彼时,我情愿他占有我读书之余所有的时间。
而遗憾的是,连他的名字都是我在谈话中耳闻,兰河,这个男子有着让我时常想要反复诵念的名字,他叫兰河。
时光又向前推进一月,我每日到了午间的小憩,便会抽出一盏茶的时间找小雨姊姊聊上几句,有时兴起之处会忘记压低声音,这时兰河就会走向前来,提醒我们不要吵到其他学子。他总是会笑着讲话,,露出他整齐而又洁白的牙齿,这或许是我第一次望进他的眼睛。
浮萍落水,有相遇,就有分离。六七十天后的雅安堂,老旧的墙已爬满了壁画,不同层楼是不同的风格,兰河主绘五层的别间,他画了好些墨兰,再用水晕开,清雅又挺拔,如他的名字,又如他。只可惜他离我咫尺之近的诸多白昼,我都未加留意。
送走小雨姊姊和两个孩子,除却我只要想起就要坠落的泪水,更加刺痛的是留下记忆的处处场景,如今只剩茕茕独影。我很少提及肩上的重压,它令人难以喘息。离家的这几月,他们的相伴在消解我的孤单,消解我的愁虑,我难以言明,却又时刻感念。
而偌大的雅安堂,再没有了毛笔画在砖石上沙沙的声音,没有了日日送到我案前的小点心,而这是最最无望的分离,江左万水千山之远,说下珍重便是永别。
但好在命运待着实我不薄,至少她为我留下了兰河。
画匠们急着回乡赶上下一场农忙,他担着班主的担子,处理着未完的事宜,穿梭我身畔的时候我们方始相视而笑,我才察觉我如此渴盼见到他,哪怕每天只可以远远瞧一眼背影,却又懊悔这样的察觉来得太晚太晚。
偶尔他善后我身侧的壁画,我们也会讲上几句话,他总是眉眼弯弯,声音不甚爽利,带着绵绵的尾音。我假装不经意地在交谈之前加上称谓,明明唇齿相碰就能唤起的一声“哥”,带上不明所以的羞赧,辗转双唇之间,声音被压得低了又低,此后见到兰河,我都这样称呼他。
一次他从背后走来,听见脚步声我便转头,笑意在嘴角荡漾,他也笑,“瞧你高兴的。”我才想起面前坐着邻居家的妹妹要我给她讲花间词,她眨眨眼睛中的疑惑,“姊姊脸怎么忽的就红了?”
太过后知后觉,太过撇清思绪,太过掩藏自己,我错失难以计量的触手而及的温情,时至今日想起,他离开之时想让我送送他,我怎会愚蠢到吝啬时间而只在最近的驿站与他告别。
早膳之后才知晓兰河午后便要启程,他难得打趣:“要不要送我。”我又被该死的羞涩绊住嘴,竟除了笑笑没能说出一个字。胸腔里的跳动被叫作离别的毒咒生生撕碎,不时便有不知如何流下的眼泪砸在书卷上,晕开了大片大片的笔墨。我该折柳,还是诵唱阳关三叠,我该如何对他讲,我难以启齿的不舍。最后落在纸上的不过是祝愿,我写下空泛的期许,无人知道藏在每一个字迹下的眷恋,甚至是当时的我,又怎能奢求他能够读得懂。
我惧怕送别,于是叠成方方正正的字笺,被我放在他一定会带走的包裹上。我以为它可以代替我讲出再也无法相见的再见,却被胸口的绞痛背叛伪装的淡然。合上书卷,我在他作画的别间外反复踱步,方才用尽勇气踏进门槛,他依旧还是笑意盈盈,语气有可以捕捉到的细微嗔怪,“都去送小雨也不来送我。”这次眼泪代替我给了答案,我在他面前无法抑制地开始哭泣,却还想倔强地别过头去,我的双手不该用来擦拭脸颊,而应该立刻环住他,就该让见鬼的“止于礼义”统统被埋进地底,而不是变成懊恼的遗憾。
最后我只送他到驿站,他也有着难掩的感怀,“离别总是伤感”“大家走了之后孤单感特别强烈。”“空荡荡的只剩下我一个人。”而我数度琢磨他在我不小心撞到别人后及时圈向我的手臂,直到很久之后才听出这几句话的弦外之音。
没有了兰河的雅安堂,好像无翼的雁和乏水的鱼。我不敢看向每一方我们交集过的地方,瞧上一眼,我就勾勒出他的身影,步子稳而轻,双手抱住臂弯,他喜欢浅浅的笑,见到我会微微转动食指示意,他的脸很小,眼睛却很亮,他长我九岁,因而能见到他的每一天我都踏实而心安。
而如今,我不可自控的惶惶被仅剩一月的考试吞噬,我一遍一遍诵书,一遍一遍默记。堂前的小路,亭中的石椅,睡前的残烛,都听得见我口中念出的经书。疲倦而没有终点的漫长路途,我踽踽独行,找不到支撑我的光亮。
因而,特殊的时节酿就特殊的感情,如若不是在这一年,如果不是在这最后的一段时间,兰河会是我日后想起只觉得投缘的擦肩过客。而不是此刻当他再次站在我面前,万语千言如鲠在喉。从那时开始,我就清楚知道,这个男人定会让我迟迟难以相忘。
不过喜欢玩笑的命运也会偶然赠礼。是一个稀松平常的上午,是一个我已经适应孤军奋战的上午。冥冥注定我就该迈上那一步阶梯,几经确认我才发现眼前不是幻影,兰河依然抱着双臂,轻声细语在和王员外的管家交谈。他在我眼前,在我身边,他的笑如此耐看又如此好看,甚至是我这一年来见过最灿烂的笑脸。
不敢相信我在原地盯着他瞧了多久,也不敢相信他看见我就将管家抛在一边。“我去你的位置看你可你不在。”我不该偏偏在今晨贪睡,而他径直向我走来的画面,我单是想象就有涌出的眼泪。他的头发比前几日理得更整齐,双眸依然闪亮,带着赶路的风尘,他说,“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
不是惊喜,我没说出口的是,他是命运赠与我的奇迹。
那是下半年我最开怀的时刻,久旱甘霖,金榜题名,都比不上重逢,比不上我日思夜念的重逢,比不上我与兰河的重逢,比不上他的笑颜再次映入我眼眸,对我说,“我本想给你一个惊喜。”
我高兴地与他攀谈,听他讲路上的见闻,一同踩碎脚下的星光。我该庆幸那时我能轻快地唤他“哥”,声调都洋溢着喜悦,我欢快地与他再见,因为次日便又会相见。兰河是我睁开眼就有的期待,想到他就化解了试期临近的忧虑,见到他就觉得我不是在独自前行。我对他讲,单是你在就令我感谢,我对他讲,你是上天送我的贺礼。
只不过一如往常的怯懦,这些说不出口的话只好转述给笔,无数次我想亲口对他说他于我而言的意义,却又无数次只能咽下。临近试期的余下半月,我每天都会见到他,我从未想过作画声竟会如此动听,也未曾想过,会是兰河陪我风雪这最后一程。
无论溜走多少时光,我都会记得兰河的温柔。有时我询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话音很轻,带着一点点年长我的成熟,“是不是快考试了啊”,然后会眨着他的小鹿眼睛看着我。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总会羞于接住他的眼神,匆匆结束话题。有重来的机会我宁愿遗忘自己备考的身份,与他畅谈几个又几个时辰。
有时我捱不住困意席卷,伏在案上去见周公,他在我身侧就会明显地放轻脚步,手中安静的画笔也在传递他的温柔,我时常感到他的眼神,却不敢回望,我想他或在好奇我书上的文字。
我惧怕他会在考前的某一天突然返乡,所以长久的思量后我还是对他言明了我的期待。他回答得爽快,一口应下我的心愿,此后的日子我便踏实温书,好似觉得背后有坚实的依靠。然而不得不承认的是,无论晌午还是深夜,兰河常常入梦。
一直到乡试的前一天,我四处寻他不见,于是预感来得猛烈而准确。但我知道他不会不告而别,果然他背着包裹找到我,他向我致歉,可是又没办法忤逆班主的意愿。他说他会在下一站度过凛冬,可是他一个南方人怎么熬得住呢。他还说原本要等到考试后邀我一同尝尝北方菜,却赶不及突来的变化。我一边听他讲,一边眼泪无声流淌。可他还是听出我的哽咽,他知道我的感性,却不知这样的感性,这样的眷念,这样此生不复相见的绝望,只是为他,也只为过他而已。
在只留我一个背影之前,他从怀中拿出了两幅画,一幅是他擅长的墨兰,一幅是堂中我们常谈天的凉亭。他说“我也没什么好送你的。”这句话在他第一次与我告别的时候就曾讲过,那时我以为他待我只是泛泛,便惊诧于他竟有意赠我信物以留念。而如今我拈着珍贵的两张画卷,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你不要嫌弃”,除了止不住的泪水,我还是没能给他我几番思虑的拥抱。以后便是万水千山寻不见,又何画下不圆满的句点。于是我只是和他说了最后一句,“谢谢你,哥。”谢谢你,兰河。相遇,重逢,和陪伴,还有即便未能实现的诺言,都令我感谢。
所以既然目的在于记载这个名字,就别再赘述考试。漫长的两天,在每一次提笔疾书之前,我都默念兰河对我的赠言,“你的人生一定会非常精彩。”仿佛他笃定的声线还在我的耳畔复现。我想念他,在试题抽离我思绪的第一刻,我便开始想念他,我想北边的气温会不会让他不习惯,我想新的环境会不会让他觉得孤单。我想念他,甚至有些疯魔,不然他怎么会占据我试后整整一月的梦魇。
乡试结束后,我收拾在雅安堂的衣物,由于平时也能和管家说得上话,他便带我瞧了瞧兰河的住所。不消一眼我便晓得他那句话背后的含义,他说“有你感觉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我从来都觉得兰河是救我于永夜的孤星,是千仞峭壁下抓住我的垂落藤蔓,我觉得他的关怀来源于温和本性,却从未想过我于他而言也是一般。逼仄的床铺,昏暗的灯火,离家千万里的独行游子,我又何尝不是他在异乡的慰藉。
我在管家那还得知了兰河家在何处,一纸飞书,又或是只身远赴,我想都不该变成这段美好衍生的结局。我如此渴望再见他,看他露出洁白牙齿向我微笑,看他抱住手臂的向我走来,看他歪歪斜斜的字迹,却不该是这样的方式。记忆就该在最美处戛然而止,即便深知离别本是永别,我却还在期待第三次相遇,如果岁月还愿许我下一次奇迹的话。
只是不日我将与此地作别,这意味着关于我与兰河记忆的唯一记载,也将成为往日烟云,成为我无法触碰的所在。这世上除了我与他,除了这处雅安堂,没人知道他在此度过怎样的时日,没人知道他留给我的惊艳和遗憾,也没人知道,他举重若轻的出现,在天涯之外的另一处胸膛里,燃烧过熊熊的烈焰,时隔半载都不肯熄灭。
但我还要祝愿他,愿他远走途经的每一处都能相遇温暖,愿他偶尔回想起遇过的北方姑娘,愿他如他的名字,年年日日,灿烂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