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村子看起来要像一个村子,每家房前屋后和院子角落总要栽上几棵树,树不管品种,长高长大,开枝散叶,把屋顶和院墙罩在下边,一个村庄的幽静就自然形成了。农人最不愿意让眼见的土地闲着,土地闲着就会长草,看着土地长草,农人的心里也会长草。人会凭着经验,根据一块闲地包含的养分,栽上刚好能用完这些养分的树,原来生长的草争不过树,慢慢就不再来了,脚底下干净起来,头顶上有了荫凉,正好适合村人度过一些闲暇的时光。何况一代人传给下一代的事情,总会有遗漏,村树会帮着人记住遗失的许多事情,
阳光进入一个村子时,最先看到村树的迷蒙,小心把脚落到树梢上,摇摇晃晃,又从树梢跳到屋顶和墙头,没走上几步,跌落到人的头顶和后背,弹了一下,扑泻在地上,被几只鸡发现,一路跑来,脚下便踩出一团一团漂移的黑影。接着一整天时间,阳光与树荫互相对抗,不管在那儿,只要划出黑白分明的界限,然后就你进我退互不相让,致使原本静止的地面或者墙皮、房屋或者人畜等等,都像动起来一样。阳光离开村子,先得拽出来扎进树叶缝隙的许多光针,再扯掉屋瓦和墙头上已经破损的光网,还要解开缠在驼背老人拐棍上留恋的光丝,最后才卷起铺在地上逐渐发暗的光毡,躲往西山的深处,而此刻村树苍茫,最后看了残阳如血一眼。
巷道里,院子挨着院子,门口对着门口,每家院门口都会有树,不管粗细高低,自觉排成了行,像仪仗队伍一样。这些树长在一个村子最重要的地方,就像活在台面的人,骄傲而自在。每天听着头上的鸟叫,长一点个子,看着脚下的人影,生几片叶子,头歪了一下,立即被一根木棍撑起来,腰弯了一下,马上被一根绳子拉直,允许牛和猪在身上蹭着痒痒,却不许驴和羊伸嘴啃一点树皮......树就这样一直长下去,长到老,长成一个家庭最好的风水。时常有蹲在墙根的老人,教育拿着斧子绳索的儿子或孙子,要把有些树当先人敬着。
巷子里有的树是在没有规划宅院开通巷道之前早就长在那儿,如今已经很苍老了,弯腰驼背,枝叶低垂,可能小时候被风吹歪了,或者被雪压住了顶,没有人帮忙,就长成了现在的样子,也可能为了赶赴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约会,被漫长时光折磨成现在的样子;有的树是在很小的时候,被院子的主人从别的地方移栽而来,也许它是从鸟嘴里掉落的一粒种子生成,又或者从地下的某个树根分蘖出来,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终于可以站在人家的门前,被人不断地呵护,浇水施肥、修剪矫正,每天都体体面面,再不担心还没有长大,就被随便砍伐,成了锨把、椽子或者檩条。
树会悄悄长大,只是在人跟前就显得格外慢些,晚上关门时看一眼,指头粗细,树梢差不多门楣高低,早上开门时再看,还是昨天的样子,以为树偷懒了,其实夜里树已伸长了半寸嫩枝,吐出了几片叶子,却被人忽略掉了,就像树看人过了一个年头,却不觉着人已经变老了一样。人和树在同样的时间里前行,速度和频率短难以分辨,所以树用年轮记住自己度过的日子,人用年龄计算自己走过的岁月。等有一天树梢够到房檐,枝叶摸到屋瓦,人才感觉树好像长了一些,不像田野里的树,平时不太关心,偶尔瞩目一下,惊讶着已变得很大了,险些就错过了早已算计好用途的样子。在同一条时间的河流上,两点之间距离越远,形成的落差冲击就会越大,就像思念。
树大了,生长的变化更小,引不起村人的好奇,人把树忘记在生活的外边,树就陷入孤僻,举着繁密的枝叶,轻易抓住阳光和雨,又一把一把扔掉;随便捉了闲得打盹的云,又一团一团放走;那些自投而来的鸟叫,也被一声一声掐断;不去管树根又长了几条,穿过院屋的地下,爬到水窖的边缘即将被切断了;不去管粗壮的树干,改变了一头猪奔跑的方向,扛住了拉粪的牛车不小心的撞击;不去管繁茂的枝叶,在这边盖住了半边房顶,到那边又扫了到对面的屋檐;不去管树梢又拔高几分,试探天空的温度时,却把一缕炊烟绊倒弄乱。孤僻的村树,能让一个早晨背着书包出门的少年,黄昏时变成赶着牛犁地归来的一个汉子;能让春天里扛着行囊出村而去的一个青年,残冬年末归来时变成白发皓首的一个老汉;还能让朝阳中穿着红鞋跑着拐出巷口的少女,在月光下变成拄着拐杖蹒跚走来的老妪。
巷子像一条生命的轨道,家就是唯一的站台,一辈一辈的村人鸣笛而来,又呼啸而去,仅留下守着村庄的几棵树木。生命逝去时间模糊的时候,后来的人需要计算血脉流传的长度,确实要依靠一棵树:如果一棵爷爷年少时栽种的树,没有被父亲砍掉盖房或者打制家具,到孙子去世时至少该有一百五十年的光景。在村子里,光景是人和树共用的时间单位,当风雨匆匆走过,日月的光芒泼下来,树荫形成,一条巷子明明暗暗,鸟在上边,声音叫得清脆,人在下边,身影斑斑驳驳。风刮来时,推开院门,一代人降生,大树抖一抖身子,懒懒翻动一下发梢,宠辱不惊;雨落下时,湿了脸颊,一辈人离世,大树撑开叶伞,任凭雨滴沙沙地跺脚而去,安之若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