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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五期,一别两宽】
壹
气势磅礴的车马行至园林外,祖父搀扶着祖母走下马车,两人动作行云流水般默契。他们从遥远的漠北军营而来,祖父已到告老还乡的年岁。
他们的亲友与皇家派来的官员在此等候多时。
他们到时,抬头仰望匾额上圣上亲笔写下的华园二字,见字如同面圣,一家人恭恭敬敬地跪下磕头谢恩,齐声高呼三声万岁!
入园后祖父与祖母并肩同行,谈笑风生。他们有圣上派的人陪着,宫里人个个能说会道,逗得他们开怀大笑。她便是趁这个时候,从行李中找出男子服饰,女扮男装,去了那间茶馆。
她原以为,在这间茶馆里,需要等候多时。没想到这次是他先来。两位老友四目相对,相视一笑。她认识他腰间的玉佩,那是当年她赠给他的礼物,他也一眼认出她手上戴的那枚花环戒指,和多年前他赠她的一模一样。
他微微行礼:“来得真早。”
她笑道:“久等了吧,我先让店小二上茶。”
等候不多时,瓜果茶点都已上齐。
说书先生还在后场准备。他们边吃边叙起家常。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其实,我挺羡慕你,你生在深宅大院,穿金戴银,衣食无忧,不懂我们这些贫寒百姓的疾苦。”
“我也是百姓。我吃五谷也吃面食。我在漠北长大,见过牺牲,尝过成败滋味,我还被匈奴绑架,被他们用刀架着脖子,险些有去无回。”
“有惊无险!”
“是啊,有惊无险。回到中原才发现,我在这除了你没别的朋友,我已做好孤独终老的准备!”
“在我眼里,你还和当年一样。”
贰
祖父在和给父亲的信中写道,回故乡后,要尽快为她寻觅夫婿。祖母也时常这样催着祖父务必要为她找户好人家,切莫让她错过最美的韶华,耽误了终生大事。可真正回来以后,一家人各忙各的,那些大小事处理不尽,前来拜访的贵客需要隆重接待,普通宾客最好也要与之见上一面,主宾客座总有话不完的家常,送礼的需要回礼,亲友千里远道而来的书信需要用心和爱答复。她发现,在漠北呼风唤雨,从不肯低头的祖母,住进有山有水的园林,回到四四方方的宅院,竟操起牛刀开始料理家里鸡零狗碎恩恩怨怨之事,她会算账,懂得平衡上下与内外的关系,最近还重拾十年前荒废的绣艺。她既有南方女子的温柔才情,也有骑射生涯习得的那份如草原王后的干练、豪放与自信。她一直活成她最敬仰与钦佩的模样。她想,祖母如今的样子,也会是若干年后,满头青丝被岁月风霜染成白发后的她。
他三番五次约她出来相见。两人一起走过许多地方,他给她介绍的城中美景与美食,都是她从未见过,从未尝过的,那些都令她新奇不已。
在一个黄昏,他温柔许给她天长地久,一生一世的梦,她娇羞的面颊,如同春日红花,她点头答应的措辞,也如被养在深闺中的姐妹那样含蓄。
大家族向来有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将一切与外界之人的交情,分为三六九等,阶级之分像座不可翻越的高山。她在祖母面前撒了个小谎,称对方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还愿意来赴约,想必是真爱。这样的话,果然让祖母的顾虑打消了大半。祖母的心动摇了。孙女坚定地相信,她所遇到的那名男子,是打着灯笼都难寻觅的良人。于是祖母想,门当户对的男子,他们这种大户人家不愁找不到。可一要她真心喜欢,二要品行端正,忠厚老实,这样的孩子,方可与她踏实过日。
她明白,祖母为了她,说服祖父、父亲与母亲将她下嫁给这样一位平凡男子,费了不少心力。
出嫁前,她和祖母一同擦拭屋里的古董。
她问祖母,家里那么多帮工,为何这些东西都要亲自擦拭。
祖母回答,即使身边有再多人帮你,家里珍宝仍需自己清点妥当,将它们擦拭干净,放到应该摆放的位置,才能明白自己拥有什么,该放下什么,若有天不幸遗失,心中也好有个数。
两人成亲后,祖父将几乎全部家产交给他打理。她不懂此人为何突然变得如此得祖父器重。且祖父做出这么重大的一个决策,为何父亲母亲,还有那些叔伯都没提出反对意见。但她想,她从小跟在祖父祖母身边,得他们宠爱,祖父这是爱屋及乌行为。即使众人反对也无益。
祖父对他信任有加,没有错付。
他终是没让她家族之人失望。
他在外经商,充实金库与粮仓。他总给自家娘子买礼物,那些礼物她真心喜欢,他对她照顾有加。他们活成羡煞旁人的一对。
叁
三年后,春。
她早早躺在床上想要歇息,却睁着眼好几个时辰无法入睡,想着他为了交易买卖在外奔波,歇在外面的客栈,不知可有吃好与睡好。昨夜下了场雨,叶子铺落满地。她再睁眼,已是天明,摸到旁边的被褥是冷的,夫君又彻夜未归。
她长叹一声,下地时发现他正位于窗侧。
“娘子,昨夜歇息得可好?”
“一夜无梦,休息得还算不错。”
“起身,我来为你描眉。”
她坐在梳妆台前。
他将她的身子扶着正对着自己,用细刷理顺她两边眉毛,让它们看起来根根分明。她轻声呢喃道:“柳叶眉,出嫁那天日,母亲为我画过。”
母亲画眉时对她说,你只有画柳叶眉,说话轻声细语,迈着小碎步走路,才真正像名女子。
她对着镜子端详画好的柳叶眉。
“可还喜欢?”
“喜欢。”
在漠北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不适合柳叶眉。
为何女子非要画柳叶眉?
上次是母亲为她画。这次,又换作夫君。
自己的审美,有时与他们相去甚远。
但她心想,既然他们都爱看柳叶眉,那日后,自己也要开始慢慢喜爱柳叶眉。
随着流年逝去,她听到他的流言蜚语日益增多。
“那每月的账目不对……” “总是少进多出……” “我有要紧事,他都从不肯拨款资助,一家人非说两家话……” “出去的大笔银两竟都不知去向……”
他们去寻他,发现他已不在。他们说他卷着巨款逃之夭夭。她一遍遍告诉自己,也告诉所有人,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不能容忍自己夫君承受这不白之冤。最后,他被抓回来,听着家族长辈们与他当面对质,她才彻底失去为他辩护的资格。
祖父冷哼一声道:“我只是在试探你。你只不过是个入赘女婿,不可能分得全部家产。一点小利便让你露出真颜,真真一副没见过世面模样。”
她劝夫君道:“你快在家里的宗亲长辈面前,说几句软化,认个错,讨个饶。都是一家人,他们会放过你,给你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与你,还不至于走到一别两宽那步。”
“你倒也看得开。”祖母心疼至极。
“我已身怀有孕。”
今年,她爱吃酸的,在有了两个女儿后,她盼望儿子的心愿似乎要实现,也不枉她日夜烧香诵经。
多年前,她与祖母一起擦拭古董,祖母还曾说要将哪些留给她,那是嫁妆以外的赠礼。现在,她不去奢求那些,她只有苦苦为他求情,望他们能饶恕他,让他免去一死,也不要将他逐出去。她想,大不了日后都不去争,家产与他无关,也别惹是生非,让日子过得清平些也无妨。
她平息了这桩事,他在家陪她度过秋冬,送别春夏,又提出要去外打拼,她再度选择支持与信任。
肆
又是一年秋。
她本不喜欢入秋后的风景,满地萧瑟,唤醒那道听途说的离殇。好在,园林之中,种植各种花卉,在每个时节,都有雅花可赏。
她每年这个时候赏园,都对秋日繁花赞不绝口,却有许多花,她至今都还叫不出名字。
最近好友来访,一见到她便开门见山道:“他又做了桩愧对于你之事,我怕你承受不住。”
“你说罢,我都承受得住。”
“有风声传来,有名女子不希望他再为你描眉。他彻夜不归家,只为整夜陪着她。”
她听后不置可否。
这沉默之声,还有她落寞的神情,已让好友明白,那往来如梭的风声,并非谣言。
她后来扮作男子,见到他喜欢的女子模样,她家境平平,眼眸如秋波。她问他,他才答:“你已很好。我思来想去,还是她比你好。”
“她哪里胜过我?”
他没有答话。
他不会用眼如秋波这样的词来形容女子。
他甚至懒得用模棱两可的话来搪塞。
她回到两人的卧房,回忆两人年少相识相知的点点滴滴,并忆起自己与他成亲那日的场景,那喜庆的余温犹在,那名曾对自己许下海誓山盟的男子,早已变心。墙上的大红喜字,由阿姊亲自裁剪,代表阿姊的一片心意,她想永远留着,可惜,字再好也写在纸上,贴在墙上,会蒙尘受潮,美观尽失。红色“喜”字,让她眼眶湿热。她心烦意乱地将那大红喜字扯下,又将它撕成两半,她听着那纸张刺啦的破碎声,那颗柔软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用力撕扯。她恨中带着残泪,梦见自己回到漠北——极寒之境,宁静至极。人与孤狼,迎着风霜。熊熊火焰,气吞宇宙。目光英勇,灵魂对峙。手起刀落,赫赫之光!万道寒光将她惊醒。
伍
深情如她,倔强如她,骄傲如她,却鲜少有女子像她这般强势。她想要获得夫君专情独宠,绝容不下他三妻四妾,她曾用家族势力施压于他。此举,让他的心,离她越来越远。她擦干泪,告诉自己,只需要等到天明。天明以后,他们会再商定一个吉日。到那时,一切都将会结束。
吉日来临。乌云蔽日,天老爷不慎下雨。
她没有打伞,抬头望天。雨水落入她眼眸,晕染她早晨才细细勾勒过的眉妆。
她从不喜人迟到。这次她半路折返,褪下沉重的头饰,换了件轻便的深色衣裳,坐于梳妆台前将眉形抹去,画她原先最喜爱的眉形。
那姗姗来迟的步伐绝不拖泥带水,她大步迈入正堂。祖父拿出已拟好的和离书。她先盖章,待他也盖好章。和离书一式两份。
她那份,没有拿稳,纸张落地,被在旁的阿姊拾起,要再交于她手,被母亲关切地拦下。母亲望着祖母,又背过身去。祖母几度欲言又止。
他拿着和离书踏出门槛,背影削瘦。对他而言,前方,有秋波,有星河,还有满船清梦。
当年,他送她那枚好看的鲜花戒指,早已枯萎。那凌乱的草屑,像笔永远无法清算的糊涂账,被她遗落在山高水远的不毛之地。后来她为了与他相见,仿着两小无猜年纪他送她的鲜花戒指重新编造枚新的,看上去,与他送她那枚一模一样。这件事,本已被她淡忘多年。如今,他还她碎玉,她却再也拿不出当年那枚花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