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待每个人的方式都是诗人化的,你又何必多情!
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编织梦想是每一个爱幻想的小孩的禀赋,而且是值得骄傲的资本。而对于我高中的同窗——黎明来说,这份“骄傲”了九个春秋的拿手好戏却在来年柳絮纷飞的街头成为落俗的艺术。
我与这个落寞的“梦境魔术师”流浪在那个春光悄悄的街头,他久久沉醉美梦的双眼凹陷着,脸庞的棱角较之以往分明了不少,略显憔悴,却多了几分深邃与踏实。
我和他提起那份“剧本”。
他目光停滞几秒,又不忍回首地雀跃着声音说下去:“在那个整天以逗乐桌位对角线的女孩为最大追求的高一时代,我常常梦到在文人雅士的菊花会,一位素淡娴静的伊人与我不期而聚,她轻盈飘过留下怀袖的馨香。我寻寻觅觅这馨香,来到一家朱红大门碧瓦飞甍的富贵人家,轻轻一跃便越过宏伟的红墙,侥幸地躲避过众人的耳目,来到女子的阁楼下面,却在此时犹疑不决,来回踱步。我凝望着阁楼的窗槛,窗帘后面悄悄地露出女子洁净的脸庞与纤细的双手,她的双手抚摸着那两盆淡绿的菊花。蓦然间的四目相对,红晕映入面庞,她然后迅速隐到帘子之后,再也不出来。从此之后,春风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总是有一盆鲜花放在窗槛之上,换季不换人。”他望着远方悦动的阳光,瘦削的脸庞因为浮现幸福的表情而略显红润,目光竟然惊闪过一丝笑意。
我抖抖了肩膀表示酸倒,急忙匆匆地催促道:“她对待每个人的方式都是诗人化的,你又何必多情!”
他斜视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满诧异,似乎在责怪我一语道破天惊。随后:“在经历那段黑暗温柔阳光无情的日子里,终于那一夜的梦使我脱离泥潭却堕入悬崖。在某个春意盎然的下午,阳光悄入她的心扉,在教室前排就坐着的她小孩似的跑出教室,准备跃出深似海的‘侯门’。在那个走廊的转弯处,她遇见了他,她温柔地踢下他的小腿,柔情似水地回顾了他一眼,寓意着‘走,我们玩耍去’。男生得意地痴笑着,我却在旁边醋意熏天地低下头去。我醒来,在那个‘斜光到晓穿朱户’日子里,心如死灰之木地望着静秋阑珊的灯光、赤裸的枝干、清幽的小溪以及阴间的鬼魅。我叹了一口气,凝结成窗花,随后被寒冰覆盖,我知道它明天还会消融。我的叹气更加深沉了。”
不待我评价,也不要我评价。他淡定地舒缓那个时空带给他的沉重,又轻轻地诉说着:“高三那年,她依然是亭亭玉立于万千接天莲叶无穷碧中的一朵傲然理性的荷花。风儿来,她招招手示意;鱼儿来,她踢踢脚留情,她微笑着,不仅为自己,更是为自己。我原是她裙边的青梅竹马,而现在躲在她不会留意的低洼处,期许她彷徨的眼神。可是她仍旧微笑示意留情。这如一阵骤风急雨折磨着憔悴的荷叶。雨过天晴后,我转而尝试瞑目修心,不再过问花香鸟语,以祈求来年夏雨来时我们还能忆起彼此。”
“你们走在一起啦?”“但还是巧妙地错开了。”我们两个近乎同时地说出;却又像是一问一答。我原是嬉皮笑脸地问,他则轻描淡写又揪心虐肺地回答。我瞟见他充盈着些许热泪的眼眶,更加尴尬地埋下头,不再发出什么言语。
他拍拍我的肩膀,继续强装淡定地说:“大一的我终于在这高强度的战斗中暂得舒缓。另一个她留下眼神的那一天,我梦到一位羽扇纶巾的少年伫立在五月的小楫轻舟上,轻舟悠闲地飘荡在清秀的水池中,远方是无穷碧绵延不绝,近处多多白莲亭亭玉立,犹如曼妙的少女。层层叠叠的涟漪在藕花深处飘来,圈圈圆圆地拍打着少年的小舟。婉转而来的是少女天真爽朗的笑声,随后又有一群白鹭鸟幻化成音符舞向天边……”
“接下来是连续两年的低潮期。我不时梦见在每个月凉如水的夜晚,一位辗转反侧的少年起身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盈虚相生的月亮与花开花落的四季。他无奈的叹息,气息凝华成窗花,明天又消融了;他愤慨于轮回,怒砍春意阑珊的灌木,春风一吹却又是一片新绿。他黯然神伤地兀自出神。有时又梦见浩渺的太空,人在其中若一粒尘埃,不由得垂头丧气。有时又梦见一位身着粗褐衲衣的僧人,在庭院里打扫新落的秋叶,口中念念有词‘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爱别离,怨憎会,撒手西归,全无是类。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蓦然突兀地传来那位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甘,不甘啊’,转而梦中惊醒,原来是梦中梦。”他的声音变得沙哑。
“又三年来到处寻寻觅觅,始终落得个冷冷清清,终南山古墓长闭,万花坳花落无声,绝情谷空山寂寂,风陵渡凝月冥冥,撒手崖两泪涟涟。”说完他终于按捺不住压抑九年的轮回之痛,放肆地哭了,在春日的街头,一个男人脆弱地哭了。
春光苦短,夜幕已垂。戏剧还缺结尾,生活却照常轮回。我望着西边惨淡的晚霞,蓦然间看见了明天的朝霞与晚霞,在那个男人断断续续地抽噎之中,也颓然伤感起来。
但正当我还想开口去安慰他的时候,他却摈弃了眼泪,沙哑却又坚定着嗓音说:“我梦见那位白发苍苍的少年,睡卧在鸿蒙太空,瞑目沉思许久。在他睁眼望向远方的时候,天地间如同劈裂一般,浑浊的一半下沉为地,轻盈的一半上升为天,在这天地之间,一道火焰般绚烂闪电般迅疾的阳光照进他黑色的眼眸。”
“这是结局。”他的眼神泛出那道开天辟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