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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这一辈子》是刘亮程写的散文。多年前初读此文,以为刘亮程就是在写狗,觉得他简直就是狗的知音,甚至觉得这篇文章就是狗写的。我这样说没有丝毫不尊敬作者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他把狗写活了,而且把狗与人的关系写活了。后来一读再读,却读出更多的意思,毫不夸张地说,读出了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或者叫哲学思考。
忍不住想问这位乡村哲学家:嘿,哥们,你这是在写狗吗?
一条狗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太厉害不行,太懦弱不行,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
唉,狗生不易呀!第一段文字,作者就发出了对狗生的浩叹,同时又让人感到这是一条老狗对狗生经验的总结。然而,你把“一条狗”换成“一个人”试试?
一个人能活到老,真是件不容易的事。是啊,一个人从呱呱坠地到老态龙钟到进入殡仪馆,一路上扑趴跟头,生疮害病,洪灾地震,饥荒战争,下岗失业,总得遇上点什么。就算是活在盛世,也很可能碰到意外。有个朋友从餐厅出来,打着酒嗝,身体棒棒地站在台阶上等车,车来了,是一辆肇事车,直接把他撞进了殡仪馆。面对重重磨难,人们达成了一个共识:人生七十古来稀。
人活着,太厉害了不行。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水必湍之,关于人不能太厉害的说法,多了去了。甚至长得太“厉害”也不行,尤其是女人,美得太“厉害”便是祸水,而且凡是红颜,多半命薄。
太懦弱了不行,而且是更不行。马善被人骑,人善被人欺,例子举不胜举。
不解人意、太解人意了均不行。这里指的是上下级关系,尤其是君臣关系。不了解上级的意图不行,了解得太清楚也不行,不信,你可以去问韩非子,去读一下他的《说难》。韩非子的意思是,不解人意和太解人意都会送命。
你看,是不是狗生即人生?
感叹之后,刘亮程继续总结道:
活到一把子年纪,狗命便相对安全了。倒不是狗活出了什么经验。尽管一条老狗的见识肯定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狗却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狗一老,再无人谋它脱毛的皮,更无人敢问津它多病的肉体,这时的狗很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世界已拿它没有办法,只好撒手,交给时间和命。
这一段既是写狗,又像是写人。狗活到一把子年纪是不是相对安全很难说;一条老狗的见识会不会让一个走遍天下的人吃惊也不一定。有一点可以肯定,狗对气味的见识绝对超过了人。资料介绍,狗能够辨别的气味多达200多万种,而且狗还能从各种混杂在一起的气味中找出其中的一种。这方面人就不行了,只能甘拜下风。狗不会像人,年轻时咬出点名气,老了便可坐享其成。这话是对的。在农村,一条看家狗老了,无论它年轻时如何凶猛,无论它曾经咬过多少人,无论它曾经能辨别出多少种气味,都不可能退居二线,然后退休,靠养老金过日子。如果一定要把狗比作人,那一定是从前的孤寡老人。这种人,年轻时可能很能“做”,是著名的庄稼把式,但无论怎样“能做”,到头来,无儿无女,吃了上顿没下顿,只能把自己交给时间和命。我想,在改革开放前,在黄沙梁,刘亮程肯定见过这种无儿无女、老狗一般活着的孤寡老人。在黄沙梁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在类似黄沙梁的广大农村,靠天吃饭的农民,祖祖辈辈就是这样繁衍生存。
刘亮程感叹完狗生,似乎开始老老实实写看家之狗。狗可以挡住主人不想见到的人,狗挡错了人可以替主人背锅,由着客人骂它“狗东西”,主人骂它“瞎了狗眼”。这便是狗的日常生活,但好像仍然是某种人的写照。人喜欢把人骂成狗,狗东西,狗杂种,狗娘养的,狗腿子,人模狗样,狗仗人势等等。表现最突出的,要么是达官贵人的秘书,司机,门卫,要么是黑恶势力的打手,其共同特点都是忠心耿耿,都是心甘情愿当奴才的人。对待不同的人,他们或熟练地摇尾乞怜,或声色俱厉地狺狺狂吠。一条称职的好狗,还必须学会站队,“不得与其他任何一个外人混熟。在它的狗眼里,除主人之外的任何面孔都必须是陌生的、危险的,更不得与邻居家的狗相往来。”狗这一辈子,必须依附于人,且只能忠于唯一的主人。读到这儿竟有点不明白,到底是狗从人那儿学到了忠诚,还是人从狗那儿学到了奴性。
几千年来,人类驯化了不少动物。在鸡鸭鹅,牛马驴等家禽家畜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人的影子。与此同时,在漫长的驯化过程中,人类不免会沾染上牛性马性或驴性,有时还会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沾染得最多的,说不定就是狗性。
狗生,人生,牛生,马生......刘亮程的《狗这一辈子》,牵扯了太多的生命。
还是回到狗吧:
人一睡着,村庄便成了狗的世界,喧嚣一天的人再无话可说,土地和人都乏了。此时狗语大作,狗的声音在夜空飘来荡去,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那是人之外的另一种声音,飘远、神秘。莽原之上,明月之下,人们熟睡的躯体是听者,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听者,路是听者。年代久远的狗吠融入空气中,已经成寂静的一部分。
神秘的夜晚来到了。亘古以来的莽原之上,亘古以来的明月之下,狗语大作,将远远近近的村庄连在一起,将广袤的山川土地连在一起。狗吠声融入了久远的历史,融入了华夏绵延千年的农耕文明。
与狗吠同样悠久的是鸡鸣,谓之鸡犬之声相闻。
鸡鸣狗吠,牛哞马嘶,一齐融入久远的历史,又一声递一声从历史深处传来,试图提醒人们,这是一个古老民族残存的最原始的乡音。
在这众狗狺狺的夜晚,肯定有一条老狗,默不作声。它是黑夜的一部分,它在一个村庄转悠到老,是村庄的一部分,它再无人可咬,因而也是人的一部分。这是条终于可以冥然入睡的狗,在人们久不再去的僻远路途,废弃多年的荒宅旧院,这条狗来回地走动,眼中满是人们多年的陈事旧影。
这条活了几千年的老狗,装了一肚子的气味和故事。他和黄沙梁的老人一样,是村庄的见证,也是历史的见证。
2022年9月14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