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七月底八月初,是连江最为炎热的季节,太阳猛烈地炙烤着大地。经过长达一个月的梅雨季节,太阳报复性地释放着他的热量,这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即使到了晚上,热气依旧阴魂不散,排山倒海的热浪笼罩着连江这个小小的城市。
夜色中,李晓红像行尸走肉一般跟在李丽后面,街道两旁不时有暧昧的粉红灯光闪烁着。李晓红心如死灰,几乎感受不到周遭的炎热,内心就像一个冰窖一般,从骨子里涌起一阵寒意。她知道李丽要带她去哪里。
李丽握住了她颤抖的双手,低声说:“不要多想,这就到了。”李丽领着李晓红,在一栋金碧辉煌的大楼前,李丽停下了脚步。她指着彩灯包围着的招牌,轻声说:"到了。"
李晓红微微抬头,只见"新大世界"四个红色发光大字挺立在二楼的外墙上,四周的彩色线灯像"贪吃蛇"游戏一般不停地滚动循环着。在三楼到五楼,白色的灯箱上同样印着四个大字——新大世界。
李丽拉着李晓红,依旧轻声说道:"我们进去吧。"她们穿过大堂,按照之前的约定,来到了一楼的茶室。李晓红看见一个穿着一身休闲服、精干健壮的中年男子正自顾自地品着茶。
见人来了,新大世界的老板钟向阳并没有抬头,仍旧自顾自地咂着茶。一个年轻女子的下海,再正常不过了,这个行业的更新换代速度比一般行业更快,钟向阳早已见怪不怪。
钟向阳是一个老手,按照他从书上学来的"瘦、高、白、秀、幼"的五字标准,在连江有着超凡卓著的"审美"眼力。以往这种"招新"的时候,他一般是端着茶杯品茶,若无其事地打量几眼后,就能按照他的"五字标准"评出相应的等级。
钟向阳嘴里含着茶杯,微微仰起头,打量起李丽带来的这个女孩。就在这电光火石般的一瞥中,钟向阳却像被电击中一般,猛地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眼前的这个女孩,年纪大约在18岁左右,按照他的"五字标准",真是又瘦、又高、又秀、又幼。唯一的不同是"白",李晓红打小生活在农村,从小干农活,自然没有那种养尊处优的"白",但是,配上她紧致的皮肤,却是恰到好处,显得阳光而健康。
虽然李晓红衣着普通而保守,但钟向阳就像眼光毒辣的老鹰,一针见血地发现了李晓红超凡脱尘的美丽。李丽在他的新大世界本来已经很火,但她最多只能称得上"媚",而这个女孩,却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的"美"。
钟向阳浸淫这个行业多年,但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子,如李晓红这般清纯脱俗,返璞归真,这样的女子别说是在附近,就算是在整个连江市也绝无仅有!钟向阳不禁热血上涌。在他的家乡,很多人在河里淘金,此刻他心里涌起一种淘到金子的剧烈的狂喜。
钟向阳贪婪地盯着李晓红看,仿佛在欣赏一脸艺术品一般。他一边看,一边在脑海中给李晓红试着造型。试着试着,他内心感叹道,人终究还是要胚子好啊,怎么打扮都好看。
他忽然看到了李晓红脸上淡淡的泪痕,这泪痕把他从梦境中拉出来,他的心仿佛被刺痛一般,开始心疼起来。对一般的女孩,他从没有过“流落红尘”的感慨,他原本觉得这个行业愿买愿卖,各取所需、人畜无害,但对于李晓红,他却觉得有些暴殄天物了。
钟向阳把头转向李丽,示意李丽跟他上楼。
“丹丹,我是开店做买卖的,逼良为娼的事情我不做,让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事情我更不做的,这是我一贯的原则。你懂我的意思吗?”钟向阳严肃地说。
李丽挥了挥手,微笑着说道:“钟大老板,你这是发的哪门的慈悲啊?我这个妹妹是自愿跟我来的,你看见我用绳子绑着她啦?我用刀架在她脖子上了?我妹妹也是来讨个生活而已,你这又是逼良为娼,又是家破人亡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工作了?”
李丽的不以为然让钟向阳不禁觉得自己有些失态。钟向阳暗自好笑:“我这天天当月老的人,今天怎么惺惺作儿女之态了?这妹子干这一行着实可惜,但对我的生意来说却大有好处。”
钟向阳说:“既然如此,我得亲自去问问这个妹子,如果她愿意,那自然好说,如果她不愿意,那谁也不能强求。”
“百分之百愿意。”李丽万分肯定地说,“不过,钟老板,我给你介绍人过来,咱们还得讲讲老规矩。”
“丹丹,我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五千块钱只多不少。”钟向阳转身往楼下走,李丽原本想跟着一起下去,生怕李晓红说些不该说的。钟向阳伸手挡住了她,他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去楼下问她,你在这等我。”
李晓红端坐在新大世界的茶室里,她深情紧张,就像一头惊恐的小鹿。热浪透过玻璃门,涌进过道,弥漫在整个茶室里。李晓红头上涌出豆大的汗珠,上衣早已被汗水湿透。钟向阳目睹着这楚楚可怜的一幕,不禁叹了一口气。
“你是叫李晓红是吧?”钟向阳问道。
李晓红抬起头来,默默地点了点头。
“你知道我这是干什么的吧?”钟向阳问。
李晓红注视着眼前这个精干的男人,突然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她忘了这是何时何地,她忘了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觉得世界汪淼如大海,自己就像被卷进漩涡的一叶扁舟,只有纵身一跃才是命运的安排。
“你知道我这是干什么的吧?”钟向阳再次问道。
李晓红惊醒了,她想起了她来这的目的,或者更准确的说,是下场。
“我知道。”李晓红小声说。
“那么,我问你,你是自愿来做我们这行的吗?”
哥哥走了以后,李晓红经常梦见他。在梦境里,他们的年纪都停留在那一年。可是有一年,她梦见的哥哥却长大了,梦中的她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哥哥并没有死!以前所有的不幸不过是一场噩梦!”梦境真实无比,一草一木都无比清晰,哥哥的面目也不再模糊,李晓红只愿意在梦境中重塑过去和未来的生活。每当生活不如意的时候,她总会呆呆地想,是不是自己又做噩梦了?
此刻,也许只是又一场噩梦的开始。
“我愿意。”李晓红脱口而出。
“你真的是自愿的?”
母亲石树萍是跟一个放鸭子的男人跑的。鸭倌放着他的鸭子逐水草而来,他一头挑着他的窝棚,一头挑着鸭蛋,哼着小曲就进了山下村。村里的女人跟他买鸭蛋,他也跟村里的女人买些蔬菜,一来二去变熟了。鸭倌走南闯北,洞察世情,一眼便看透了石树萍的婚姻。
老酒鬼李跃进终于自食恶果。他甚至都不知道老婆跑掉的确切日子。等他清醒后,他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砸坏了家里所有的家什。在他发疯的时候,李晓红一个人躲在屋后的煤堆旁,分外冷静。母亲终于逃离了痛苦的命运,也许自己以后的日子会更加难过,但母亲一定会比现在过得更好。每当她濒临绝望的时候,她就只能用这一点来安慰自己。而对于她自己,生活不是她愿意或者不愿意就能改变得了的。
“是的,我愿意。”李晓红说道。
李晓红始终不明白的是,母亲跟鸭倌跑掉,到底是因为鸭倌,还是只是为了逃离?她现在过的好吗?
看着李晓红若有所思的样子,钟向阳欲言又止。他苦心经营新大世界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寻求一棵摇钱树吗?如今这摇钱树出现了,李晓红将成为他万众瞩目的又一张头牌,可他为什么反而扭扭捏捏了起来?“再问最后一次吧,这是我给她的第三次机会,但我也要给自己一次机会。”钟向阳想。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的愿意吗?”钟向阳问道。
尽管始终回避,李晓红不得不想起王志远。他们的爱情——如果可以算得上爱情的话,如此蜻蜓点水,又是那么快的戛然而止,但却在李晓红的心中打下深深的烙印,那本可以成为她受困的人生的另一道出口。有的人相见恨晚,但李晓红现在想来,觉得她的悲剧是和王志远“相见恨早”,他们应该在能主宰自己人生的年纪再相遇,这样她就不会为一份刚开了头却马上结了尾的感情而一直悔恨。
李晓红有时非常后悔自己当时草率地作出退学的决定,事实上在李跃进当时还表态让她回去上学。如果当时自己不那么倔强,办完丧事后回去读书,那样她至少还有机会看见王志远,让他的阳光照进她的心里。但那时的她,对伯父意外去世自责不已,深深觉得是自己断送了伯父的性命,她羞愧不已,觉得自己是有罪之人。
李晓红又想起了王志远连一般本科都没有考上的结果。按照那晚那个陌生的男生的的说法,王志远是要报复班主任老师胡泉海。她不告而别,轻易放弃了他们的感情,甚至连个招呼也没打,不正也深深地害了王志远?
李晓红暗暗叹了一口气,她退学的时候没有来得及和王志远说再见,如今她将走上人生的歧途,她在心底默默地念到:“王志远,我要走了,今生今世我们永不要再相见。我是个不祥之人,你就当李晓红死了吧。”
面对钟向阳的第三次追问,这一次她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钟向阳看着李晓红苍白的脸,却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双手作出欢迎状,微笑着说:
“也好,既然你做了决定,我尊重你的选择。我希望你入了这行以后,能够开心起来。咱们的工作就是赚钱,赚钱绝不是一件丢人的事。”
“按咱们这行的规矩,无法以真名真姓示人,你也取个‘花名’吧。”钟向阳说。
李晓红略微沉思,想了想说道:“我既然要以真面目示人,还在乎这一个名字吗?可以改的只是一个代号,改不掉的是命运。以后我还是叫晓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