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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屋外寒风呼啸,天寒地冻的,李老汉看着跳跃的火苗深深地叹出一口气来。李家坪的李老汉一家还沿袭着几十年来村人的生活方式,从土地里刨生活,吃自己种的粮,吃自己种的菜,连肉都是自己喂的猪宰杀的,标准的小农经营,自给自足。
火坑上方悬挂着熏得黢黑的腊肉,那腊肉看起来不好看,却是无上的美味。李老汉仰头看着那一条条腊肉,满足之感便油然而生。满足之余,李老汉心里不禁想,这些年来三娃子吃过腊肉吗?即使吃过怕也不如家里的美味吧,李老汉记得三娃子小时候最爱吃腊肉了。
三娃子是李志文的小名,他是李老汉的儿子,在家排位第三,所以家里人都叫他三娃子。
李老汉看着灶边炼油的李老婆子,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三娃子来。三娃子小时候很瘦弱,只吃瘦肉不爱吃肥肉,对油渣却情有独钟,刚出锅的油渣撒上几粒盐,放进嘴里嘎嘣作响,三娃子便是满脸的陶醉。李老婆子见儿子喜欢吃油渣,炒菜煮菜时也放上一把,菜的味道立马不一样了,每次吃到油渣炒菜,三娃子都欢天喜地的像个过年的猪仔。
细算来,三娃子在外二十几年了,他还像小时候那么喜欢吃油渣吗?他能吃上和家里一样正宗的油渣吗?李老汉想念儿子的心绪压也压不住。
这个冬天似乎比往年的冬天更冷一些,夜幕渐渐围拢过来,李老汉又向火坑里添了些柴火,又用火钳把底下的灰烬往外拨了拨,火堆中心悬空,空气得以进入,火坑里立马噼啪作响,比刚才燃烧得旺了些。火舌高高低低的跳跃起来,李老汉看着红彤彤的跳跃着的火焰又叹了一口气说:“不晓得三娃子啥时候回来呀......”他近乎呜咽的叹息声那么悠长,响彻黑夜长空,在寂静的山村飘荡。
在灶头忙活的李老婆子,听着老伴儿的叹息,两行泪早已流了下来,泪水流过她深深浅浅沟壑纵横的脸,流成一条条永不停息的小溪。她只是无声的流着泪,连啜泣都没有。二十几年来,她已经练就了这样的本领,在无数个思念儿子的日日夜夜里,她总是这样无声无息的任由眼泪流淌。
李老婆子一杯接一杯独自饮下思念的酒,泪水流进她的心底。她心里苦啊,她总是梦见三娃子,梦里的三娃子还是个活泼可爱的孩子,他总是在她的身边一蹦一跳的,很快活的样子,可李老婆子每次醒来,三娃子都不在身边,这使李老婆子更加空茫,思儿的心更切。她由希望到失望,最后变为深深地绝望,然而想儿念儿的心却仍是永生永世不灭。她在梦里喊了他千千万万遍,她在心里念了他千千万万遍,她向上苍乞求了千千万万遍。她希望她的三娃子能回来,不回来至少也要好好的。
屋子里静得吓人,李老汉只是自言自语,并无须李老婆子应答,但李老婆子觉得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否则她害怕他们会被这无边的死寂吞没掉。
于是她应声道:“都在外二十几年了,也没个家,以后可怎么办呀?”
“不晓得外面有什么好的,就是死活不肯回来,还非说总有一天他会闯出点名堂来。”李老汉又嘟囔了一句,他的话里既有埋怨,也又无奈。
“当初要不是你非让他考什么中师,三娃子何至于是今天这样?”李老婆子在心里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来。其实,李老婆子心里一直是埋怨老伴儿的,只是从未说出过口,毕竟当初她也是赞成老伴儿的做法的。
2.
在湖南长沙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出租屋外,李老汉敲响了出租屋的门。
李老汉近七十了,身体却还很硬朗,这是他第三次出门找李志文。这些年,李志文居无定所,也从不给家里打电话,所以,家里人根本没法儿长期和他保持联系。李老汉每次去找李志文都要经多方打听才能找到,这次也不例外。先是向熟人打听,又到派出所查询,最后走街串巷寻找,总算在城乡结合部找到了李志文的住处。现在李老汉就站在李志文的出租屋门外。
李志文睡眼朦胧的问了声谁呀,随即打开了门,他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像不相信似的,使劲儿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终于看清了站在门口的是他爹,虽然几年没见,李老汉又苍老了许多,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一丝惊喜在李志文的眼中闪现,不过转瞬就消散了,他只说了句你怎么来了,随即便转身懒懒的躺回了猪窝一般的床上。四十几岁的李志文精神颓废,萎靡不振,油油的头发一绺绺的贴在头皮上。他没有请李老汉进屋,李老汉自顾自的跟进去,找个地方坐了下来。
沉默,父子俩就那么沉默着,空气像凝固了一般,像过了一万年那么久,李老汉终于艰难的开口道:“回去吧,家里穷是穷了点,但只要稍微勤快点,吃喝用度是没有问题的;现在国家政策又好,对农村有很多扶持政策,你回家去,日子一定能红火起来。”
“这么多年了,你的想法还是没有变,你的眼里永远只有李家坪顶上那巴掌大的天。”李志文气哼哼的说。
“外面的天空是广阔,可那广阔的天空属于你吗?你看看你自己,四十大几的人了,都过成啥样子了?”
李老汉的语气有点儿冲,这违背了他的初衷,他这次来找李志文的目的是把他带回家,出发时,他下定决心,这次哪怕是跪着求,也要把儿子带回家的。可一见着儿子又针锋相对起来,父子之间好像总是这样,心里明明是担心对方心疼对方,本想说句宽慰体贴的话语,说出来的话却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埋怨和指责。
李志文呼一下从床上坐起来,说:“我过成啥样子了?我这样我喜欢,难道你还想像当年那样管着我?”他一边说一边胡乱的穿着衣服,然后气呼呼的摔门而去。
儿子离开之后,李老汉独自待在李志文的出租屋里。那个屋子很小,床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枕头边上散乱的堆放着几件衣裤,床底下放着两双沾满泥土的鞋子。地面是水泥地板,面墙也是用水泥抹过的,呈深灰色。床头上方的墙角有一小片蜘蛛网,几只细小的蚊虫不小心闯入被死死的粘住了,蜘蛛多腿并用,匆匆赶来,猛扑向猎物忙活儿了起来。
屋顶是预制板盖制而成,两块预制板之间的缝隙有点宽,缝隙处黑黑的,歪歪扭扭的,像一条丑陋不堪的虫子爬在天花板上。
进门处有一张小方桌,上面放着煤气灶,煤气灶上面搁着一个煮饭的高压锅,桌子底下是一个大大的液化气罐。一个大碗,一个小碗,几双筷子就放在煤气灶旁边。小方桌旁边稍高一点的墙上,一颗钉子直接打进混泥土里,钉子上挂着一个底部被熏黑了的炒锅。在门的另一侧,放着一个水桶,水桶里还有半桶没用完的水。
李老汉目力所及,便是李志文的全部家当了,李老汉看着这间破旧简陋的小屋子,心里一阵难受。除了难受之外,李老汉心里似乎还有另一种情绪,是对儿子的心疼、愧疚,还是对儿子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偏要过这种无着无落的苦日子的气恼?李老汉自己也说不清楚。
想到自己此次来这里的目的,李老汉不禁后悔起刚才对儿子说话的态度来,他不该说那些话的,说了那些气恼的话,再怎么好好说服三娃子回家呢?中午,李志文终于回来了,给李老汉带回了简单的午饭,李老汉语气缓和得近乎哀求地说:“家里啥都不缺,跟我回去吧,家里总比漂泊在外强。”
李志文把头一扭,决绝的说:“你走吧,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没有干出一番成就,我绝不回李家坪。”李老汉想带儿子回家的愿望再次落了空。
想到这些,李老汉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都二十几年了,儿子还是不愿回家,还在坚持着当年的梦想,儿子当年说不干出一番成就誓不回李家坪的豪言壮语似乎犹在耳际,只是李志文已经没有那时干劲十足的样子,他已然不是当初那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李老汉分明感觉儿子心里还有怨气,难道当年自己真的做错了吗?李老汉也有些怀疑了。
3.
年轻时的李老汉,性格刚毅,脾气暴躁,他的话总是说一不二,是家里的权威。那时,一大家子全靠从土地里刨生活,辛苦劳作一整年,只勉强够全家人糊口,生活的艰难与困顿让李老汉脾气更加暴躁。
李老汉在地里辛苦劳作一整天回到家时,往往又累又饿,好不容易得到一口饭吃,他吃饭时总是很急,一副狼吞虎咽永远也吃不饱的样子。这时,若孩子们吵吵嚷嚷,李老汉便会很生气,他生起气来会将哭闹的孩子像捉小鸡一样拎起来丢出屋外,无论是大孩子还是小孩子,也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
李志文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异卵同胞的双胞胎妹妹,但因生活困苦,李老汉夫妇没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精心照料孩子,李志文的双胞胎妹妹长到三岁便夭折了。
李志文从小也体弱多病,瘦瘦小小的,像棵永远长不大的豆芽菜。他的声音尖利,说起话来叽哩哇啦的,像个女孩子,紧张时还结巴。与人说话时,你...你...你半天,你不出个所以然来,常常引来别人的耻笑。大家越笑话他,他便越紧张,他越紧张便越结巴,越结巴便越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他就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中逐渐长大,结巴的毛病不仅一点儿没有好转,反而有越演越烈之势,这一度让李志文自卑不已。
但李志文有一颗村里孩子都无法企及的脑子,他很会读书,他的成绩很好,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李志文优异的成绩声名远扬,周围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一度让李老汉感觉很有面子,这是李志文唯一值得父亲骄傲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李志文已上到了初三,决定人生大事的时候到了。李志文从小志向远大,他要上高中考大学,走出大山,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但李老汉对他说:“你的成绩考中师(中等师范学校)没问题,中师毕业了当老师,你就跳出农门成公家人了,那可是人人想要的铁饭碗。”
李志文把脖子一梗说:“谁要当老师?我才不要当老师,在这山旮旯里当个教书匠,一辈子不见天日,那样的人生有什么意义?”
“你不要好高骛远,当老师,吃公家粮,又受人尊重,多好啊,有多少人想当老师还没机会呢。”
“谁爱当谁当去,我反正不当。”
“你必须报考中师,这事儿没得商量。”李老汉声音提高了几分,不容置疑的说,李老汉专横的语气似乎是在提醒李志文他在家里的权威地位。
李志文知道拗不过父亲,他想,不能上高中,上中专也行,总之就是不要上中师当老师。他见过他的老师被山村里的毛孩子气得七窍生烟的情景,他也见过新来的女老师被山村里调皮捣蛋的孩子故意捉弄气哭的事件。父亲说老师受人尊重,难道这就是对老师的尊重?
在这闭塞的山村,天天种地,和泥土打交道,会不会拼音,认不认识字又有什么关系呢?人们并不看重知识文化,便也不可能尊重老师。李志文不想自己将来也成为毛孩子们捉弄的对象,况且,他说话结结巴巴的,让他怎么给孩子们教课呢?除了想上高中考大学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之外,李志文是真的觉得自己不适合当老师。
考不了高中,退而求其次,上中专也行,中专毕业了也是铁饭碗,父亲应该没有理由不同意。但令李志文没想到的是,他向父亲提起时,竟被父亲一口否决了。
父亲说:“中师是成绩最好的学生才能考得上的,你的成绩那么好,考中专多亏呀,考中师最划算。再者,考上中师可是光宗耀祖的事,有多少人做梦都想考上中师,奈何成绩不够好。你的成绩肯定能考上了,你考上了,我们全家人脸上也都有光。”
父子俩就李志文中考填报志愿的问题,又经过了好几次争吵和博弈,李志文终于败下阵来。
看来说通父亲是不可能了,李志文在心里暗暗盘算:“反正填报志愿的是我,到时按我想的填不就好了吗?等生米煮成熟饭,他也就没办法了,何必现在跟他白白费那么多口舌。”
可令李志文没有想到是,在他填报志愿的那几天,父亲放下家里的农活儿,坐镇到了乡里,看来,李老汉早就猜到了李志文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真是知儿莫如父啊!李志文也明白父亲这是防着他填别的志愿呢,他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明里拗不过父亲,暗里又算不过父亲,他算是彻底投降了。就这样,李志文被迫填报了中师,最终也如父亲的愿考上了中师。
4.
李志文永远都记得他拿到通知书那天,父亲眼里骄傲的光,但父亲表面却淡淡的,像很平常的样子。父亲压抑着满心的欢喜和自豪对李志文说:“别骄傲啊,以后也要努力学习,将来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老师。”父亲好像永远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对李志文的表现表示过满意,有时还会给李志文泼冷水,即使李志文的学习成绩一直是他的骄傲。
李志文考上中师的消息很快在邻里之间传开了,这可是村里的大事。在这个贫穷落后的村子里,识字的人都没几个,李志文居然能考上中师,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了,这可不得了,李家坪举村同庆,李老汉乐得一整天嘴都没有合拢过。
这种喜庆的热烈气氛和村里人崇拜的目光,让李志文很得意,大家都恭维他,说他厉害,都给他贺喜。再没有人嘲笑他的结巴,即使在这种大场面里,李志文因紧张,结巴更加严重,几乎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但在考上中师的光环照耀下,他似乎已经不再是那个结巴的他了。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真不错,也许父亲当初让他报考中师是对的,李志文想。
村人的崇拜与庆贺激发了李志文无上的自尊感和荣誉感,让他对接下来的中师求学生活充满了期待。金秋九月,李志文准备好行囊离开家乡去上学了。中师学校在邻县县城,那里是城市,和家乡的农村风光截然不同,相比于李志文所在县的县城也要繁华得多,但毕竟只是西部地区的一个小县城,与李志文在书上看到的大城市还是有差距,这让李志文有些失落。
暑假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李志文就要去学校了,那时正是收庄稼的季节,家里人都很忙,李志文趁在家,也帮着做点事,以减轻父母的负担,他主要负责喂猪放牛。
李志文去放牛时,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他把牛赶到哪里,村里的小孩儿就跟到哪里,小孩们簇拥在李志文周围,他们依据辈分高低亲亲热热的叫他哥或叔,眼睛里充满了对他的崇拜和敬爱之情。李志文家的牛刚靠近别人家没有收割的稻田,一个小孩儿早跑出去把牛赶开了。李志文只需把牛从家里赶出来,之后基本就不用管了,有小孩们争着替他看管。
刚收了花生的地里,还残留一些漏网之鱼。小孩们去捡地里的花生,他们都很馋嘴,捡起来的花生却舍不得吃,一颗一颗放进扯起的衣襟里兜着。积满衣襟后,便蜂拥般挤在李志文周围,争着把花生献给他,孩子们为谁先给李志文争得不可开交,生怕给晚了李志文不要。
这种被孩子们巴结和讨好的感觉真好,李志文想象着将来他的学生也这样崇拜他爱戴他的情景,心里不禁美滋滋的,他觉得那样的生活似乎也不赖。
然而,这只是他的美好向往和一厢情愿,他美好的想象没有出现。后来他遇到的学生比他小时候见识过的孩子还调皮,还坏。他没想到,同样是孩子,有的让他充满期待,而有的却让他如此绝望。
5.
三年的中师生涯很快就结束了,李志文被分配到一所村小教书,他得到了让父亲及村人羡慕不已的铁饭碗。在村里人的崇拜和羡慕中,他神采奕奕,昂首阔步的去单位报到了。
他准备开启全新的生活,在工作岗位上大展拳脚,在村人无限的崇拜和羡慕之中,李志文似乎忘了教师并不是他想要的职业,更忘了三年前为了不报考中师,为了不当老师,他和父亲进行过旷日持久的争战,虽然他最终败下阵来,但他如此激励的反抗过,据理力争过。
然而,就在他对新生活满怀期待时,现实却结结实实的给了他当头一棒,他好不容易升腾起的一点期望与向往,被现实的当头棒喝击得粉碎,他再也看不到未来的出路和希望。
李志文被分配到一个极其贫困的村庄,村里人赌博成性,村里的男人好吃懒做,一天除了赌博就是喝酒,一杯杯劣质白酒下肚,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反正喝过酒便发酒疯,或到处惹是生非,或回家去摔锅子砸碗,骂老婆打孩子。
在大人们的影响下,孩子们沾染了大人们的所有恶习,打扑克,斗地主,炸金花,偷鸡摸狗,无恶不作,他们像一个个无人管束的小恶棍,随时摆出一副进攻的架势,时刻准备着扑向身边的每一个人。
学校没有教室,借用一户农家闲置的堂屋当教室,李志文第一天进教室就被门上掉下来的一盆水浇得透心凉,他像只落汤鸡一样手足无措的呆立在那里,学生们见他狼狈不堪的样子,猖狂的哄堂大笑,然后一哄而散。
李志文看着空空如也的教室,沮丧极了,他的心情非常复杂,有对突发状况束手无策的挫败,有对学生的愤怒,有对父亲的抱怨,有对教师职业的失望。
如果从来没有期待过,可能就不会那么失望,可在他上中师的那几年,村里人一直把他当神一样崇拜着,使他对未来的教师生涯产生了一些期待,他期待着自己的学生也像村里那些给他赶牛、捡花生的孩子一样,对他充满崇拜和敬爱。然而,现实完全不是他想象中的样子,现实比他想到的最坏的情况还坏一万倍。
李志文的声音本就尖利,说起话来叽哩哇啦的,加之结巴,他说的话让人难以听懂,背地里学生把他叫作“叽里哇啦老师”。有一天课堂上,一个调皮的学生举起手来,说:“老师,你说的是哪国语言?是英语吗?我怎么听不懂?”说完,班上的学生一阵哄堂大笑,有的学生竟趁乱打起了口哨,那个问话的学生见同学们大笑,满脸得意的神情。学生其实都知道他说的不是外国话,只不过是故意捣乱罢了。
又有一次,一高个子男生在课堂上左右打闹,李志文示意了好几次,那个学生都没有收敛,反而挑衅似的越闹越大声,李志文终于忍无可忍提高声音训斥了那个学生。
李志文尖利的吼声很刺耳,同学们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大笑起来。那个捣乱的学生在同学们笑声的助长下,先是与李志文对峙着,而后在同学们一波高过一波的鼓动声中,他拿起屁股底下的板凳,朝李志文砸了过去,好在没有砸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志文被吓坏了,从教室里落荒而逃,他不只是逃出了教室,他是一口气逃回了十公里之外的家,从此,再也没有回到那个学校。在李志文看来,那些学生简直就无药可救,他不想把他的青春浪费在那群不懂感恩又愚昧无知的人身上,更不想把他的命交付在他们手上。
6.
李志文从学校逃离之后,一直窝在家里,任家人怎么劝,他都不去上班。李老汉特别希望儿子能回学校去上班,生怕儿子丢了铁饭碗,可儿子已经长大了,他再也不能用惯常的方式让儿子听话。李老汉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也信奉黄荆条下出好人,所以,恐吓和打骂是李老汉教育孩子常用的方式,如今这样的方式是再也用不上了。李老汉很无奈,却毫无办法。
村里的村支书读过书,做事有想法又公道,在村里很有些威望,他和李志文是同辈,李志文叫他哥。李志文很喜欢和他聊天,他们在一起时总是相聊胜欢,似乎有聊不完的共同话题。
李老汉心想何不找村支书帮帮忙?也许,村支书的话儿子会听。于是,李老汉去求助村支书,希望村支书能帮忙劝说儿子。村支书听明李老汉的来意,一口应下了劝说李志文的重任。
当天晚上,村支书就去找李志文了,他们天南地北的聊天,聊得特别开心,趁着李志文正在兴头上,他对李志文说:“咱们这穷乡僻壤,能出你这么个大学生不容易,你是我们整个村的荣耀,你端着的可是国家给的铁饭碗,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你且先回学校把饭碗稳住,再从长计议。”
李志文沉默着,什么也没说,见李志文没说话,村支书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努力努力,说不定过几年就调到乡上了,只要调到乡上就好了。”
李志文跟村支书聊过,他要乘着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去东南沿海地区寻找机遇的事。他一向敬重村支书,一向觉得村支书是最懂他,最理解他的,他以为这次村支书也会支持他,没想到村支书和他的父亲一样迂腐。
李志文耐着性子等村支书把话说完,然后,毅然决然的说:“哥,你只看到李家坪顶上这巴掌大的天空,却看不到外面广阔的花花世界,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我要出去看一看,闯一闯。”
村支书说:“兄弟,外面的世界是大,可哪有那么容易闯的呀?听哥一句劝,把到手的铁饭碗稳好才是王道。”
“哥,你别再劝我了,我已经决定好了,出去要不闯出一番事业来,我绝不会踏进李家坪半步,你且等着看。”
说完,李志文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村支书无奈的摇了摇头,看着李志文的背影渐行渐远,逐渐消失在沉沉暮色里。这是村支书和李志文的最后一次聊天。
没过几天,李志文果然离开家乡,出去闯荡世界了。当时,正值改革开放,东南沿海地区经济迅猛发展,村支书听说那里真的和李志文说的一样,有大把大把的机遇,只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很好的把握机遇。
据说,李志文去了广东,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里音讯全无,李老汉和村里人都以为他已经不在了。在村里人看来,外面的世界如狼似虎,非常可怕,是会吃人的,是会让一个大活人消失不见的。所以,村里人理所当然的认为李志文已经被外面的世界给吃掉了。
7.
随着改革开放的进一步推进,随着社会经济的进一步发展,村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带回了李志文的消息,这让李老汉和李老婆子万分高兴,他们迫不及待的想知道他们的三娃子的一切。
可奇怪的是,带消息的人说起李志文时神色怪异,说话吞吞吐吐,像有什么隐情一样。在李老汉和李老婆子急切的追问之下,带消息的人才告诉他们,李志文进了班房。进班房这种事对于村里人来说是奇耻大辱,所以带话的人最初才会那般吞吞吐吐。
听到这个消息,李老婆子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不是为儿子坐班房的事,而是为儿子还活着。从那天起,李老婆子就盼望着有一天能再见到儿子。她想,坐班房有啥要紧的,最要紧的是她的三娃子还活着,人还活着就好,人活着比啥都重要。
那时,李志文在湖南的一个监狱里,李老汉和大儿子千里迢迢去探了监。李志文更瘦小了,才三十几岁的人,头上竟有了白发。
在这之前,李志文在外面结过婚,有一个儿子,但自从李志文进了监狱,妻子儿子就没再跟他来往了。他从监狱出来后,去找过妻子,妻子极不情愿的见了他,冷冷的对他说,不能让别人知道儿子的父亲是个劳改犯,让他离他们远一点。为了儿子,李志文果真远远的躲开了。
至此,李志文没有了家,没有了亲人,没有了工作,没有了住所,只能租住在城乡结合部,靠打零工过活。
李老汉得知儿子出了监狱,去找过李志文,想让他回家,但年轻的李志文与父亲针尖对麦芒,父子俩根本没法好好说话,更别说劝李志文回家了,最终,老汉独自一人回了家。
又好多年过去了,李老汉又一次找到李志文,这次李老汉就差跪下求儿子回家了。几年不见,近七十岁的李老汉和四十几岁的儿子都又苍老了不少,他们都平和了许多,都有些伤感,然而李志文依然还是那句话:“没有闯出一番作为,我是不会回李家坪的。”
李老汉再次无奈的长长叹出一口气,他在想,儿子都年近半百了,啥时候才能闯出一番事业呀?
李志文也知道,自己马上就到知天命的年纪了,世界那么大,机会那么多,可对他而言,要闯出一番事业谈何容易?年轻时干劲十足,尚且毫无作为,如今,自己这把年纪,又有案底,要干出一番大事来,难,太难了,难于上青天。
哎,李志文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他叹息自己这么多年漂泊在外,吃了那么多苦,到头来还是一场空!如今,母亲的白发又多了吧?身体还健好吗?李志文真想回去看看啊,可家怕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了吧。时过境迁,家,哪里是想回就回得去的?李志文期待着归途,可他真不知道何时才是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