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写在父亲的百日祭

        上下班的路上,可以看到路边的小草都绿了,杏花桃花也开了——春天又来了,可是爸,你已经看不到这个春天了。

2020年5月24日在小区

        从2020年12月21日至今,爸离开我们百天了,很想写些什么,却无从写起。

爸走了

        那天是冬至,星期一,早晨起来,我还给爸换了药,妈喂爸喝了蜂蜜水,又喂爸吃饭,是那种细细的手工挂面加剁碎的荷包蛋——自从卧床,爸的吞咽功能就有了问题,吃不下大部分食物,今天也没吃了几口。

        上午我还去上了班,早晨走的时候我还跟妈说:“要不我今天不用去上班了!”因为昨天晚上爸睡得很不安稳,但这种事经常发生,我们都有些习已为常,妈说还是上班去吧,有什么事我给你打电话,我说好。

        上午十点多钟,妈还打过电话来,说爸喝了半斤奶,我们都很高兴。


        中午回来,我连手都没洗,先去爸的小屋看他。爸好好的,和早晨我走的时候一样,朝里侧睡,我还听得见他的呼吸声,没有昨晚的哼哼声大了,但还是在哼。我和妈说,早知道这样侧睡爸会舒服一点,昨天晚上我们就应该把他侧过来。

        看了看爸的褥疮,因为是侧睡,渗出液并不太多,吃了饭再换药也行,然后我和妈吃饭。冬至家家户户吃饺子,我们也不例外。饺子很好吃,妈说一会儿剁碎几个,看爸能不能吃下去。


        吃完饭,妈去准备爸的饭,我又过去看了看爸,爸的眼睛还是挣得大大的,不知为什么,我伸手到爸的眼前晃了晃,没有一点反应。我出来和妈说,爸的眼睛好像看不见了。妈说是吗?一会儿喂饭的时候再看看,看不见也没办法了,他都这样了呀!

        几分钟后妈再进去,很快大声喊我:“你进来,你爸有点不对劲!”我还不以为然,一边走进爸的小屋,一边说妈你总是大惊小怪,因为好多次妈觉得爸有些异样,过后总证明是一场虚惊。

        可是这次不一样,爸的眼睛松下来了,就是还睁着,但是那种虚虚的睁着。我们伸手到爸的嘴边,如果是以前,爸马上会做出咬住的动作,虽然他满口已经没有一颗牙,好像那种咬合是一种条件反射,但是这次没有,爸的嘴巴静静地半张着,再没有一点反应。

        好像也顾不得哭,我跪在床上给爸做胸外心脏按压,刚刚培训过的,也不知做得对不对,然后又打电话给120。120来的很快,量了爸的体温,36.3,插上心电图,做了两次,全是直直的一条线……


        有时候,一个巨大的失去,一瞬间就完成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爸了,不是从前他去了哪里,也不是我离家几天,就是那种永无重逢的诀别,没有长亭古道,没有劝君更进一杯酒,就是一个很平常的中午,爸留在了那个中午。

        你终于明白有些话的意思——有些我们本以为可以陪伴我们一生的人,最后却只能陪伴我们走一程。

2020年10月30(农历九月十四)爸的最后一个生日

告别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想为什么,家里很快来了好多人,忙忙碌碌中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办死亡证明,买各种必须的东西……


        有人送来了人走后穿的那种寿衣,簇新簇新的。我和张小妞她爹给爸擦洗完身体,开始换衣服。先穿了下身,上身还没穿,因为什么事要停下来,我扭头找被子想给爸盖住上身——刚才人多手杂的一通忙活,爸的被子被放到旁边什么地方了。

        雇来帮忙的小常说不盖也没关系,我说冷呢,小常扭过来静静地看了我一眼,再没说话,眼睛里是那种深深的懂得。我当然知道离去的人感觉不到冷了,但他是我爸,我知道他冷。

        秋衣秋裤,棉衣棉裤,西装西裤,外面的大衣,一层层穿好——虽然生病以后爸不太讲究了,但从前,他出门的时候,都愿意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


        把爸抬到客厅地下的担架上,给爸带上鸭舌帽。爸的身上盖着红的黄的锦缎一样的被褥,闭着眼,像从前睡着了一样。

        家里部分的流程应该是做完了,小常说现在可以走了。

        我知道我知道,好像很普通的时刻,又好像有些不同往日,就这样吧,还能怎样?我跪下去,伏下身,张开双臂抱住爸,紧紧地抱住爸,好像从前也没有这样抱过爸吧!

        我在爸的耳边轻轻说:“爸,再见!”“爸,再见了!”也不知道爸听见听不见,那句再见好像随口说出的话,可是,今生一别,我们到哪里去再见呢?到另一个世界?或者来生?


        送殡仪馆、选骨灰盒、办火化手续、遗体告别……短短三天,爸永远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

2020年8月30日爸妈在家中

祭拜

        爸离去的头七、二七、三七……我们都要去上坟,去殡仪馆找一个安静的角落祭拜。——每次望着骨灰盒上的那个照片,都觉得那个老头还在呀!

        去殡仪馆的时候,我总小心地把手上的佛珠摘下来——也许爸想抱抱我呢!虽然我看不见爸,但他看得到我吧!如果,如果爸想最后抱抱我呢?这佛珠会不会挡住他呢? 


        把祭拜的东西摆好,两样水果两样点心,每样四个,还有一些爸从前喜欢吃的东西,饺子、红烧肉、大烩菜、肉丸子……把香点燃插上,然后跪下磕头,敬酒,把酒倒入杯中,再洒掉,把烟也点上,插在香盒里,烟总比香燃得快……

        祭拜的大多时候是沉默的,不知说些什么,其实我一直在心中念叨:爸,你在那边还好吗?你过得怎么样?我们给你烧得那些钱和元宝你都收到了吗?够不够用呢?天冷了你要自己买衣服呀!你想我们吗?要是方便就托个梦吧!

       

2021年1月17日爸的四七

        随着时间的流逝,爸会离我们越来越远吧!先是肉体,然后是灵魂。我希望爸早早安乐,又希望他能我们身边多停留一段时间。

        ——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很矛盾的,我们相信这个世界是唯物的,相信人定胜天,相信努力得来一切;当有亲人逝去,我们软弱而无能为力的时候,又希望真有灵魂,真有那样一个极乐世界,没有病痛没有悲伤,在那里我们的亲人可以自由地生活,有一天我们也会去往那个地方。

2020年1月3日爸二七时的朝阳

        余光中在《乡愁》里说:

……  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现在就是这样,我和爸隔着一方小小的牌位,我在这里,爸在那头……

哭爸

        爸离去的这一百天,从最先开始的不相信,到慢慢接受,到后来好像他不在也可以。

        但是,我开始变得很容易哭——这就是脆弱吗?——甚至在单位,办公室的工位上或是卫生间,也许是因为别人的一句话,也许是某篇文章里的一个字眼,又好像没有什么原因,突然眼泪就奔涌而来。


        回到家里,一眼瞥见爸住过的那间小屋,床还是那个样子,好像爸还躺在那里……可是,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安静地,没有顾忌地哭一个离去的人。

        在家里绝对不能哭,我必须把眼泪憋回去,我要在厕所里把脸洗了又洗,然后带着笑容出去,因为妈还在,我不能让妈看见我哭过的样子。

        每天再不用急冲冲地回家了,再不用像打仗一样地给爸吃饭、换药、翻身、换尿裤了,可是,可是为什么我会这么难过呢?

2018年5月13日爸妈在家中

        失恋的时候,街头巷尾的情歌都像是在唱你,悲痛的时候,连情歌都是忧伤。

        金南玲在《逆流成河》中唱到:

斑驳的夜色在说什么

谁能告诉我如何选择

每当我想起分离时刻

悲伤就逆流成河


你给的温暖属于谁呢

谁又会在乎我是谁呢

每当我想起你的选择

悲伤就逆流成河……

        深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听到这样的歌,眼泪真的是逆流成河——现在,爸,你的温暖属于谁呢?谁又会在乎我是谁呢?

        有一天夜里梦到爸,他坐在那里,穿了层层叠叠的衣服,我扶他躺下,他还是从前的样子,被子放在一边也不知道自己盖上。我把被子给他盖好,然后看着他不停地叫他:爸!爸!爸!我好像知道他随时就要离去,是那样的悲痛欲绝。

        爸什么也没有说,伸出两只手摸我的脸,醒来好久我依然感觉到他手上的那种温热!这样深的夜,这样痛的时刻,你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流泪…

反省

        女作家张洁在母亲去世后写了《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很多年前就读过了,当时读得泪水涟涟,但终究是书中得来终觉浅,痛苦也一样。

        想想,世界上掏心掏肺对我们好的只有两个人吧!不论我们多么平凡,多么平庸,多么不懂事,多么不堪,他们都无条件地爱着我们,全心全意地为着我们,忍受我们的坏脾气,原谅我们做错和做得不好的一切,希望我们过得好,怕我们受苦,我们受了委屈,他们比我们还难过。只是,只有在永远地失去了他们,我们才知道他们的好,可是已经悔之晚矣!

2020年5月30日爸妈在渤龙湖边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通篇文章都可以看出作者的自责与内疚——是不是所有的孩子只有在父母永久地离去后才会后悔与反省?

        爸走后,我一直都充满了自责:给爸买的中药为什么我就没有煎呢?为什么我那么懒呢?还有那种涂抹的药,是不是就不该用呢?虽然它对伤口好一些,但是不是有副作用呢?

        虽然我一直在侍候爸,可我做得一直不好,总是磕打他,嫌他这嫌他那,嫌他尿床嫌他叫唤,嫌他不好好吃饭,嫌他骂人摔东西……爸一直不喜欢穿纸尿裤,就在他走的前两天,每次他都是在我们给他换纸尿裤的时候才尿,床也湿了,纸尿裤也湿了,每次我都很生气,大声训斥他:爸,你为什么这样啊?我们让你穿纸尿裤是为什么呀?——如果我知道他是没办法,如果我知道他马上就再也不会这样了,我绝对不会那么说的。


        我不知道爸最后走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心情,爸已经好久说不清话了,有些时候他想告诉我们些什么,哼哼呜呜说半天,可谁也听不懂,我们猜半天还是猜不到,他就失望地转过头去。

        我们当时也不觉得什么,也不是很在意,总觉得只要他活着,说什么不说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可是现在,我再也听不到爸说话了,永永远远听不到了!


        我记得爸躺在床上,那样悲悯的神情,看着我好像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不说,想起来我就哭得要死。我真后悔,如果能重新来过,我一定要做得好好的,不让爸难受——爸,你能原谅我吗?如果我能做得好一些,你是不是就不会走?或者会走得晚一些呢?

        子欲养而亲不在,对爸我做的不好,我希望对妈,我不要再有这么多的遗憾与悔恨,虽然可能我还是做不了多好,但有这个想法就有努力的方向——永远不要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2020年5月30日爸妈在渤龙湖边

后记

        其实很想写些爸的生平,可是他就是个平平常常的人,没什么可写的。

        爸1942年生人,七八岁失去父亲,像古文里说的自幼失孤,据说爷爷是生病吃错了药,30来岁就没了。但是还好,奶奶把爸和大爷拉扯大,还供爸上了学。

        爸卫校毕业后分到了当时的山西省荣复军人精神病院当护士。男人当护士的不多,不过在精神病院还挺多。爸人好脾气坏,退休的时候是医院的总护士长,支部书记。

        他一直怀念他生活工作了四十多年的太谷小镇,这几年一直要回太谷,我们也一直也没能帮他实现这个愿望,希望有一天他能在太谷入土为安。


        写这篇文章的时候,很多时候哽咽得说不出话来。难过的时候,就告诉自己,好好想,都写出来,就可以不想了,就可以开开心心地生活,像爸期望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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