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节那天一大早,我打开手机,满满的都是祝福父亲节快乐的文字,还有两个微信好友发过来一条祝福链接:转发出去父亲会永远安康。我啪地关了手机。
不是因为被打扰,也不是不喜欢被刷屏,而是,我的父亲过世了。没有了父亲,在这个满满都是祝福的早晨,我不知道向谁发散祝福。
我十岁时就没有了父亲。父亲爱喝酒,爱吃缨菜咸菜。我对父亲最多的记忆就是干了一天活回来,挥手招呼我:丫头,去,给爸打点酒。我便从他手里接过几角钱,拿着玻璃瓶出去。钱有时候是五角,有时候是八角,但是每次打的酒都一样,二两。剩下的钱就是我的小金库。所以我非常喜欢这个差事,每天看见父亲挥手,无论正做什么都飞快地跑过去。
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非常不喜欢父亲喝酒。一听父亲要我打酒,就黑着脸。看见她黑脸,我就不知道是该去还是不该去了。父亲就挥挥手,去吧去吧,不买酒了,买糖去吧。
可是,父亲不买酒他也能喝到酒,在厂子里,在朋友家,甚至在小酒馆。要是下班的点还没回家,多半是喝酒去了。母亲的脸就一直拉着,等到父亲一身酒气地推开门,母亲的怒气就爆发出来,战事开启。父亲自知理亏,不说话不辩解,任凭母亲吵,等母亲吵得没了力气,战争也就结束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父亲能忌几天的酒,可是,过了这几天又死灰复燃了。战事就再度开启。
在父亲生命的最后日子里,这样的战事开启的更加频繁,那时候父亲更没了吵架的力气,坐在那里叹气,母亲就哭,一脸泪。哭过到医院给父亲抓药,父亲赌气不吃,她就轻声细语地哄,像哄一个孩子。
我始终不明白,她既然和他吵,为什么又要哄。后来才懂,她怕父亲真走了,没有人撑着这个家。
童年的餐桌上永远摆着一碟翠绿的缨菜咸菜。那是父亲的最爱。父亲说小时候他在林场做工,林场主人是朝鲜族人,喜欢吃咸菜,尤其喜欢吃纤细翠绿的缨菜咸菜。他们每天的餐盒里就永远有几条翠绿的缨菜咸菜。父亲在那家做了很多年工,吃了很多年的缨菜咸菜,竟然扔不掉了,没有缨菜咸菜吃饭不香。
开始的时候,是买着吃。后来母亲说买着吃太不方便,就和一个朝鲜族人学了制作的方法,自己腌制。可是,父亲说腌制的味道不对,吃完了母亲腌制的一坛,又开始买着吃。这个任务就自然交给了父亲。他收工很晚,回来已经黑了,点起了灯。他就站在灯底下,抖开装咸菜的袋子,倒进碗里。缨菜是整棵腌制,香菜一样纤细,丝丝缕缕的纠缠在一起,倒的时候彼此牵挂,很难扯断。父亲就朝我努嘴,我就拿着筷子夹住一端,让他把另一半扯开去。这是我们之间的亲子互动,别人是不能参与的。有一次,母亲拿起了筷子,父亲说,让老姑娘夹,她懂得使劲。我就骄傲地举起了筷子。
母亲后来告诉我,父亲最疼我。
其实,她不告诉我,我也知道。父亲疼我疼到了骨子里。很大了,他还把我扛在肩头上。下雨天接我,把我扛在后背上,惹得不少孩子在后面起哄,多大了,还让爸爸背。为了给我找被风刮走的丝巾,抓着我的手走了四条大街,他给我做风车,给我炒油茶面。为了用罐头瓶给我做一个漂亮的灯笼,他到盖着雪的路边找罐头瓶……
《世上只有妈妈好》流行时,我最喜欢唱的是同学改编的《世上只有爸爸好》。
我在作文中写到,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可是,这个天底下的好父亲却走了。
是糖尿病走的。
他被糖尿病折磨五年。
父亲是个苦命的人。小时候因为祖上是开油坊的,被孩子们叫地主的狗崽子,而他的爸妈在那场颠倒黑白的浩劫中,相继撒手离开,他开始了一个人的流浪,为了糊口,什么工种都做过,什么凌辱都受过,而后,结了婚,又开始了向命运的另类抗争,做伐木工人,做厨师,拾垃圾,每一行无非是让日子好过一些,然而,事实没有想像的那般美好,生活依旧艰难,最后他扛起了冰棍箱子,穿街走巷卖冰棍……
刚得糖尿病的时候他不知道,还一样背着硕大的箱子满街走,还喝酒吃冰棍。后来有一天浑身没劲,躺在炕上不想起来,才知道得了糖尿病,而且已经很严重了。于是忌糖忌酒。可是他人却迅速消瘦。
母亲说,他是喝酒喝成糖尿病的。我不赞同,一天二两的酒量,不至于喝坏他的胰岛。不过他确实是病了,不能做重体力劳动。我们搬家了。搬到了姨妈所在的城镇。
母亲说,这个小镇小,没烦恼,病兴许就好了。可是,父亲的病却重了,重的什么也做不了,就每天坐在门口的水泥台上等我放学回家。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偏偏和我们作对,那一年大街上的高音喇叭每天都在播糖尿病的危害和注意事项。
一年后,父亲就过世了。
那天是清明节。我正和同学们排着队从烈士陵园往回走,姨妈找到我,说父亲不行了。我赶到时,父亲眼睛覆了层白膜,已经看不到我。
父亲被安葬在了一个小村子。是别人家的坟茔地。他从没去过那个小村子。如今孤零零的一个人去了,想想就辛酸。
父亲在世的时候,刚刚流行母亲节。记得那天我对母亲说节日快乐,父亲在一边搭腔,有没有父亲节啊。我摇头笑,说没有。
如今,有父亲节了,可是他却不在了。我的父亲节里没有了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