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或艺术,不要做成生活(哪怕是苦难生活)的侍从和帮腔,要像侦探,从任何流畅的秩序里听见磕磕绊绊的声音,在任何熟悉的地方看出陌生。
只有蒙冤的往事,却没抚痛的忏悔,大约就只能是怨恨不断地克隆。缺乏忏悔意识,只好就把惨痛的经验归罪给历史,以为潇洒,以为豁达。好像历史是一只垃圾桶,把些谁也不愿意再沾惹的罪孽封装隐藏,大家就都可以清洁。
月影清疏,晚风忧怨,少年们默然无语,开始注意到命运的全部脸色。
人死后灵魂依然存在,是人类高贵的猜想,就像艺术,在科学无言以对的时候,在神秘难以洞穿的方向,以及在法律照顾不周的地方,为自己填写下美的志愿,为自己提出善的要求,为自己许下诚的诺言。
人的自命不凡已经把这个星球搞的乌烟瘴气,贪婪鼓舞着贪婪,纷争繁衍着纷争,说不定哪天冒出个狂人,一场细菌大战,人间戏剧忽然收场。也许人间真的是一场错误?也许,在某一种时空中真的存在着极乐?人是这样的渺小无知,人的智识之外,宇宙的神秘浩瀚无边,为什么肯定没有那样的地方?人不知其所在罢了,人却可能在来生去投靠他。
单说遏制人类的贪婪吧,乐观的理由很少,悲观的根据越来越多。森林消失,草原沙化,河流干涸,海洋污染,天上破着个大窟窿而且越来越大,但人类还在热火朝天的敲榨和掠夺。这差不多已经成了习惯,真能遏制吗?令人怀疑。比如我,下了好多决心,也只抗拒了羊绒衫的诱惑-据说那东西破坏植被,但更对的诱惑只在理论上抗拒。人类也真是发明了很多好玩意儿,空调,汽车,飞机,化肥,农药,电脑......丰富得超过有用的商品,新奇地等于屠杀的美味,舒适德得近于残废的生活......人能齐心协力放弃这样的舒适吗?还是让人怀疑。就算九十九个人愿意放弃,但剩下一个人坚持,舒适的魔力就会扩散,就会有三、四、五、六.......个人出来继承和发扬。
佛门伟大的教诲:一人未得度,众生都未得度。佛祖有一句感人的誓言: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怎么到了一些自命的佛徒那里,竟变得与福利分房相似?-房源(或者福运)有限,机不可失,大家各显神通吧。
自卑,历来送给人两样东西:爱的期盼和怨愤的积累。
爱,原就是对自卑弃暗投明的时刻。自卑,或者在自卑的洞穴里步步深陷,或者转身,在爱的路途上迎接解放。
在墙壁那边,在表情背后,在语言深处,别人到底是什么?对此你毫无把握,但囚徒们并不见得都想越狱出监,囚徒中也会有告密者,轻蔑,猜疑和误解加固着牢笼的坚壁,你热烈的心愿前途未卜,而一旦这心愿陷落,生命将是多么孤苦无望,多么索然无味,晃荡不经。我能记起很多次这样的经历。从幼年一直到现在,我有过很多次失望其实都可以叫做失恋,无论性别,因为在那之前的热盼正都是爱的情感:等待着他人的到来,等待着另外的灵魂,等待着自由的团聚。虽因年幼,这热盼曾经懵然不知所名,但当有一天,爱的消息传来,我立刻认出那就是它,毫无疑问一直都是它。
喜欢和爱的情感不同,爱包含喜欢、尊敬和控制不住、除此之外还有最紧要的一项:敞开。互相敞开心魄,为爱所独具。这样的敞开,并不以性别为牵制,所谓推心置腹,所谓知己,所谓同心携手,是同性之间和异性之间都有的期待,是孤独的个人天定的倾向,是纷纭的人间贯穿始终的诱惑。所以爱是一种心愿,不在街上和衣兜里,也不在储蓄所。睁着两眼向外找,可以找到救济(包括性方面的救济),仅此而已。
爱却艰难,心魄的敞开甚至危险。他人也许正是你的地狱,那儿有心灵的伤疤结成的铠甲,有防御的目光铸成的刀剑,有语言排布的迷宫,有笑靥掩蔽的陷阱。在那后面,当然仍有孤独的心在颤栗,仍有未息的对沟通的渴盼。你还是要去吗?不甘就范?那你可要谨慎,以孤胆去赌-他人即天堂,甚至以痛苦去偿你平生的夙愿。爱不比性的地方正在这里,性唯快乐,爱可没那么轻松。潇洒者早有警告:哥们儿你累不累?
爱之永恒的能量,在于人之间永恒的隔膜。爱之永远的激越,由于每一个“我”都是孤独。人不仅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而且是一个个分开着抛来的。
在上帝那儿,在灵魂被囚禁肉体之前,“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初,并无你、我、他之别。巨大的存在之消息浑然一体,无分彼此内外,浮摇漫展无所不在。然后人间诞生了,人间诞生了其实就是有限诞生了。巨大的存在之消息被分割进亿万个小小的肉体,小小的囚笼,亿万种欲望拥挤摩擦,相互冲突又相互吸引,纵横交错成为人间,总有一些默默运转,总有一些在高声呐喊,总有一些黯然失色随波逐流,总有一些光芒万丈彪炳风流,总有弱中弱,王中王-不管以什么方式,不管以什么标牌,不管以刀枪、金钱还是话语......总归一样。尼采说的对:权力意志。所有的种子都想萌芽,所有的萌芽都想长大,虽有的思绪都要漫展,没有办法的事。把弱者聚拢到一块儿去平安吧,弱者中会浮涌出强人,把强人都归堆在一块儿去平等呢,强人会沉淀出弱者。把一个一个都隔离开怎么样?又群起而不干。小时候,我们几个堂兄弟之间经常打架,奶奶就嚷:“放一块就打,分开一会就想!”奶奶看的明白就是这么回事。
因分割而冲突,因冲突而防备,因防备而疏离,梳离而至孤独,孤独于是渴望着相互敞开-这便是爱之不断的根源。
烦恼即菩提
皈依无处。皈依并不在一个处所,皈依是在路上。
人是一堆无用的热情
宇宙这只花瓶是一只打不烂的魔瓶,它总能够自我修复保持完整,热情此消彼长永不衰减。人间这出戏剧是只杀不死的九头鸟,一代代角色隐退,又一代代角色登台,仍然七情六欲,仍然悲欢离合,仍然是探索而至神秘、欲知而终于知不知,各种消息都在流传,万古不废。
“我”在哪儿?在一个个躯体里,在与他人的交流里,在对世界的思考与梦想里,在对一颗小草的察看和对神秘的猜想里,在对过去的回忆里,对未来的眺望里,在终于不能不与神的交谈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