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画过许多无疾而终的故事。就像还在读书的时候,总会因为下定决心认真学习而买封面好看的笔记本,仔细写了前面几页后,就很少再认真往下写了,最后书包里多了好多只写了开头几页就没再写了的笔记本。
读书时在课堂上画画,被悄悄巡视的班主任抓住,尽管还有科任老师在讲台上讲课,班主任依然拎着我的衣领从班级后几排拎到了门口,重重一脚把我踢了出去,又做出有礼貌的样子对讲台上的科任老师说“不好意思打扰李老师讲课了,其他人好好听课,不要再做没用的事”,然后关上门,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扇了我一巴掌。
我现在有时候还会做梦,梦里回到读书时候的经历,班主任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撕掉我的画,用力地扇打我的脑袋后部,其他人都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我,听到班主任说“你画画有什么用?画画能给你画出饭吃?画画能为社会做贡献?画画能让国家强大吗?”时,同学们象征性地发出适时的笑声,班主任心满意足地继续说,“你画画没用,你这样的,读书上学都没用,你画的东西和你一样,是垃圾,就跟火车站卖的地摊小书一样,班里常看小说的那些人都不会去看,那就是你。”被他突然提到的几个常看小说而耽于学习的同学也不觉得这是讽刺的难听的话,反而爆发出一阵大笑,应和着班主任说,“老师,人家程实是要当画家的。”,气氛被活跃起来,班里其他同学也长出一口气,放松地笑了起来。“画成这样还要当画家啊?”“是一个高中都考不上的画家吧。”
班主任把我桌子上的画拿走,说,“我给你妈打个电话问问,还用不用我管这个画家了。”
梦常常在这里戛然而止,以后偶尔再做梦,依旧是这段景象。读书时我的母亲被班主任谈过话,回家后把我画的东西从书包里翻出来撕碎扔掉,她说,“我花钱是让你去画这些垃圾的吗?是让你做画家的吗?”
回想那时候的经历,我会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混淆在里面的噩梦,它们好像没什么区别,都因为痛苦而黯淡,在回忆里只是留下短暂的几个有痛感的瞬间。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对我的行为如此愤怒,我不明白为什么她没有给予我一些安慰,或者一次耐心的谈话,她没有。我是直到大学以后才回味过来,她的愤怒和指责,其实是巨大的控制欲的外衣。
那些我当时正在画的故事被结束的瞬间,是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季节,被老师和母亲从我保存隐私的书包里翻出来,重重地撕碎,明明只是几页纸而已,却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好像用了很大力气去撕,然后又重重地扔到垃圾桶去。放学回家路上的黄昏云彩,像是散落在天上的画纸残片,存留着稍许忧郁的小少年脑海里的故事,那些再也想不起、画不了、画不出的故事,渐渐隐匿到深蓝色的星空夜色里,我走得很慢,等到日落后才回家。
所以,其实我并不奇怪我的母亲在医院里所说的话,站在她的角度想的话,我或许像一个来到这个家的猫猫狗狗,从一开始就没有满足她的期待,因此后来对我逐渐不再理睬,把所有的期待转接到了弟弟程鸿的身上,家庭全部的“爱”,从我这里,转到了他那里。
回顾我的人生经历,我在思考后来到大学能够再画画的时候,为什么画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之后,就没再画了。我觉得或许是因为我过往经验里对美好和爱的所有感触都在那一个故事里用完了吧,世界上的美好事物很多,不论是作家还是商家,都在不同的时代告诉大家人生中有哪些东西是应该美好的,哪些美好是人应该品尝到的,哪些美好是我们应当拥有的。我知道,但是我感受不到它们的美好,同样的,我也很难感受到爱,尽管我知道它存在,遇到过为我付出爱的人,我知道他们所做的事情是基于爱,但我却感觉不到。
对世界美好的感受逐渐丧失,使我开始焦虑,在那段时间里,我常觉得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的境地,身边的每一个人,包括互联网社交平台上的人,都在承认并传递这个时代的“美好事物”,他们的言行举止无不在印证这些事物如此美好,的确很值得拥有。但这些我感受不到,由于无法与别人共情而带来的压力,让我陷入自我怀疑的情绪中,这种自我怀疑通过那段时期的绘画表达出来,然后又加倍地返还到我的生活里。
后来我不画了,开始了很多很多年的,同自己相处的道路。
在之前和伊斯坦布尔的民宿房东聊天时,我说我是为了找回失去的东西而画画,但其实我发现,越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去画,对美好事物的遗憾越强烈,我画的是美好吗?后来回想时,觉得我的画里更多的情绪是遗憾,我的一部分读者也是因此而被吸引的吧?不再画画的这些年里,我还会在社交平台上收到陌生读者的私信,或多或少地,他们所诉说的内容都包含着遗憾的情绪,对失去的人和事的怀念让他们觉得,自己的人生意义也随之逝去了,他们来问我,该怎么找回人生的意义。
那段时间的我,也会把人生的意义放置于一个很高的位置,好像是整个人生中的巨大灯塔一样,没有朝着灯塔的光前进,人生都会黯淡迷茫,因此我回复他们的往往都是“意义就是为自己努力”“让自己快乐”这样子的话。但是现在我再回看这种问题的时候,我觉得意义好像一个开放世界类型游戏里的任务一样,因为不小心点了“放弃”而丢失,再也没办法接取的一个任务,虽然无比遗憾,在这个游戏里没办法体验到这个任务了,拿不到完成这个任务的奖励了,但如果再往前走,或者往旁边看,总会在别的角色那里接到另一个任务。
不小心点到“放弃”而没法再接取的任务,不是这个游戏的核心玩法。甚至在一个开放世界游戏里,通关所有主线任务,也可以不是核心玩法。如果始终纠结于那个再也不能拿到的奖励,或许会失去更多的游戏乐趣。
不是努力让自己快乐了,是让自己不要活在以前的快乐里。不是先有了意义才继续未来的人生,而是继续了未来的人生才会出现新的意义。
关于“意义”,现在的我是这样理解的。
就像小时候画过的没了下文的故事一样,还会有新的故事出现,它们会包含着过去那些故事的内核,随着我的年纪增长,用另一个故事讲出来。
这样的理解,其实还是有些残忍的社会意味存在。它包含着“不追究”和“妥协”这样子的情绪,试图劝说接纳这种解释的人,“过去无法改变,还是看一看前面吧。”,尽管事实如此,但还是不该以劝告的形式说出来,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其他人。想到小时候因为画的画被撕掉,想做的事情被否定和嘲笑,而不想回家的我,慢慢地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在街边炸串的小摊车前多站了一会儿,心里想着“好香啊”,等着黄昏渐渐暗下去,一排排路灯同时亮起,觉得好像获得了回去的勇气。
就让这些委屈的事情过去,不再提了吗?我知道人都要这样做的,但是还是会觉得对不起那时候的自己。我长大长大,有了自己生活的屋子,有了可以买炸串吃的钱,也有了自己的画,如果这些没办法和当初的自己分享的话,可能还会觉得有些遗憾吧。
我想弥补这些遗憾,或者至少有些东西还需要给曾经的自己一个交代,如果没办法回到过去抱一抱他,我也希望他能来到现在抱一抱我。
成长到现在尽管是一个古怪的独居大叔了,但过去被撕毁的那些故事,其实我都没有忘掉,它们的前尘因果,它们的后来走向,人物结局,我早就在脑海里画过无数个不同风格的版本。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把这些故事写出来分享到社交平台上去,写清它们的剧情和内核,要是能被其他喜爱画画的人拿去画出来,或者能够给别的创作者提供一些灵感思路,我觉得都是很好的事情。
这些是属于过去的程实所想的故事,
这一篇遗书写到这里时,我已经在酒店的记事本上写第一个故事了,看着窗外的落日,总会想到那个放学后不敢回家的男孩。希望现在的我,是因为抬头看到黄昏和夜晚如此美好,而不回家的吧。如果没办法回到过去弥补遗憾,那么做能够让过去的自己愿意拥抱现在的自己的事,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