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头的山郊染了雪,已是十二月。我没有去看你,有人说你已经死了,可我不相信。因为那个曾经爱我如生命的少年依然活在我心中,不泯不灭。不敢问你过得好不好,怕你说自己过得不好。那样,我会痛心。
自从你走后,阿爸就把院子里的紫荆花砍了,我以后都看不到紫荆花开了。你的自行车我却保存得很好,每个星期定期去清洗,依然有光泽,可主人已不在,自行车上凉薄的少年已走了下坡。可我依然可以触摸你凉薄的温度。你说人生几时有,能遇到七月是你一生的福气,我便痴痴地笑你矫情。
我把留长到腰的头发剪短,没有一点迟疑。这人生嘛,有长必有短。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就像看着流动的空气,悲伤只留在侧脸,淡淡的疤,细看才发现如此狰狞,因为那伤不是长在脸上,长在心上。
伤口在阳光下噼里啪啦地响。那天夜里,我梦见了你。流火,我亲爱的流火。你往我的梳妆台上放了一把精致的桃木梳,我只看见了你的背影,你便走了,你的眼睑下有淡淡的阴影。你是在笑七月的短发吗。
七月不痴,七月不傻。七月把你的东西都收拾在一个箱子里等你出来。阿爸说我长情,阿爸说你无情。
从你进了戒毒所我便没有去看你。我夜里老是会看见你在厕所的身影,你的眼里都是精光,吸了一下两下三下。无数下。流火呀,你明知道那是条死路,你还是往里走,亦没有回过头看我。就像我知道我爱上你便一直在输,也不愿意回头走。你变得好瘦,眼神黯淡,也不看我。
阿爸砍掉紫荆花的时候,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刚好睡醒了。天那时应该还是灰灰的,有些许光线从窗帘缝隙中钻进来。我便听见阿爸砍树的声音,一下两下三下。刀刀砍在心坎上。阿爸说不要那么念情,他已经辜负于你,又何曾深情过你。阿爸说的时候一直在摇头。想必也算是一种惋惜。
生于七月,便取名叫七月。你刚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笑起我来,也在笑阿爸。说阿爸取名字的造诣真浅。可你不也叫流火呀,虽然是我给你取的。因为曾经看到一副图名叫七月流火。我便说那你叫流火吧。我是七月,你是流火。
流火流火,我喜欢这样重叠着叫你,这样听起来更有力。
天气晴朗的时候,我把自行车拿出来骑。它一直被放在废弃的仓库。那棵被阿爸砍掉只剩半截的紫荆花树显得很突兀,阿爸这人居然没有把它连根拔起。上面都是阿爸错综复杂的斧头痕,阿爸上了年纪,每砍一下就要喘好大一口气。他说,怕让我看了心伤,忘不掉你。
长期空置着,自行车有些发黄,终日也见不到阳光。我把它擦拭地很干净。只是时光不在,旧人也不在,随风飞舞的不是长发,是漫天的思绪。我在路途中看到紫色的小花和灰而低的天空。亦也想起了你,你的背影和温度。你笑时上翘的嘴角。
那天夜里,你真的受不住,你哭了。一遍又一遍地喊七月的名字。全身好像有蚂蚁在咬,疼痛深入骨髓。你在地上不停地打滚,不停地喊七月七月。全身好像都抽了筋,你看见了旧时光,依然在你脑海保存完好。你把平时刷牙的牙刷伸入自己的口腔,一路向下。
流火流火,有人告诉我,说你死了。咽喉里躺着一支牙刷。阿爸也这样说。
我骑着自行车摔了一跤,这一跤摔得可真大。梦里我老是会遇见流火,他们说你死了,我问你,是不是真的。你只是低着头不语。
阿爸说种木棉吧,木棉花开的春天。阿爸真的种了木棉,来年的春天就开了花。大朵大朵的红色的。我不喜欢。
流火呀流火,我知道你不会死的。只是等一段时间,等到阳光覆盖整个大地。你再卷土重来。你依旧是那个凉薄的少年,给我的发间带一朵紫色的小花。你本名不叫流火,却爱着流火。流火流火,我是七月呀,我在冲你招手,你看见了吗。
可我不得不承认,你真的死了,你的肉身在世间腐烂了。你的母亲来找我,可那时我不在,是阿爸告诉我的,你死了。阿爸一直不喜欢你,也许他是骗我。可这是真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你总说自己失了梦,生活欺骗了你,你一遍又一遍地说,我将纯洁的真心掏给世人,世人却回馈你一盆污水。你的父亲在你儿时就跟其他女人跑了,你的母亲生气了就打你,可这些都不是你逃避的理由。
你的葬礼我没有去,因为我不相信,我觉得我看错你了。
有段时间老是梦见你,你叫我原谅你,原谅你的自私,原谅你比我先走了,原谅你以后的时光不可以陪着我。原谅你不能替我遮风挡雨。仿佛你的死随了阿爸的心意。阿爸就更有理由说,那是个懦弱的青年,你看他平平的一生,他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怎么照顾你,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摇头说,闺女闺女。
木棉花开的那个春天里,我去看你,也没有哭泣,算是祭奠我消亡的青春。
墓碑上是你年少时的照片,你爽朗的笑容,还有我们年少青涩的时光。我每天坐在篮球场看你打篮球,给你拿水拿衣服,坐在你的自行车后座上,闻到青柠檬的味道。一直一直都这样,我以为会到天荒地老,转眼却各奔东西。
你的人生走了好大的一个岔路,我的流火。可我已经不是当初的七月,阿爸也老得很快,那辆自行车被阿爸折成废品卖掉了。阿爸说旧人留不住,旧物也不要留。我从中学时代就认识你,那时你的臂膀很小,却很有毅力。你就这样拉着我的手,到毕业,到如今各奔东西。
是的,你生活失了意。我也失去了你。那个说要陪伴我到老,保护我一生一世的少年已不在,已沦为俗世的尘埃。你的双手依然很有力度,依然陪伴我走过青春的时光。
可是你不在了,现在只剩我自己。阿爸说自从你走后,我的性子改了,长成了一棵树,一棵正在茁壮成长的大树。
我终于失去了你,在茫茫的人海中。电视里飘出这句声音,我想我是真的失去了你。
时光一久,便开始反省自己,也许那并不是爱,只是孤独的时候有人愿意留在我身边,并且说守护我一生一世,在你之后,我也遇见很多人。某个午后把你记起。便想要写写你,那时的阿爸已老眼昏花,我问他,年少时是不是有个少年每天骑辆自行车,在我们家院子等我上学。我每次都这样喊他,流火流火。
阿爸的耳朵听不大见,我说得很大声。阿爸说,是有这个少年,后来他死了。具体是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死了。唉,人总是要死。
阿爸说得好是惋惜。
我在房间里找到那副名叫七月流火的画。并且把它挂到客厅。上面都是尘封已久的灰,想想时光已经过了那么久,他说,当时年少气盛,想法偏激,做事不顾后果,等回过头才发现,竟伤了你一身,原来你已经不是当初的小女孩。
嘿嘿,七月年少时到死都想问你一句,你爱过她吗。流火流火,你已经随着人世随波逐流。我也只是在某个午后想起了你,可我现在已不是七月,你还是当初的流火,我的流火,亲爱的流火,最后的属于七月的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