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是什么样的年纪?
在爱尔兰,十六岁即意味着成年;
在中国,十六岁,二八年华,未及弱冠;
在全世界,十六岁都拥有工作的权力(1);
在新西兰,十六岁可以合法取得全职工作,甚至结婚(2)。
张震岳的歌里唱道,“是不是我的十八岁,注定要为爱情留泪”。而我遇到的十八岁,单身可爱纯真快乐,怀着8个月的孩子。
就叫她小可爱吧。
小可爱十六岁就开始工作,十八岁即将成为母亲,年纪比我们更小,但是比我们更像是成人。她比我们更可爱,保护着更脆弱的我们。
最后一次见到小可爱,是我们同时被解雇的那一天。
被屠宰场解雇的那天是3月28日。更准确一点,下午1点48分,距离原定的下班时间还有1小时57分。
1
2020年1月6日,我离开了首都奥克兰,来到了名叫蒂普基的小镇上,成为了一名屠宰场的厂妹。
世界猕猴桃小镇欢迎您。开着车进入镇子的高速边的广告牌上这么写到,高速两边是整整齐齐的玉米地。这个所谓世界级的镇子其实就是一堆一堆的小山坡,小山坡上散落了一栋一栋的小房子。而我们的厂,占了好几个山头,有的已经开发成平地,有的还是山坡,坡上放了颜色各异的牛。
到了夜晚的时候,整片村庄像是拔掉了电源线,夜晚的大袍子把所有的房子都盖了下来,隐隐约约的银河勉力把黑夜撑起。我们的厂房就像是一个一个的火柴盒,一个一个地散落在几千平面的水泥地上。这时火柴盒外支起的灯还在发着光,一直发着光,直到凌晨,直到我们开始上班,早上5点15分。
地下一楼的火柴盒,是内脏部门,楼上另一个火柴盒,是屠宰部门。
我在地下,我们的火柴盒是长方形的,中间被一堵墙隔开,隔成了两个更长的长方形。墙上开了两堵门,一前一后。我从前门进到右侧的房间里,小红在房间外。
我当时在火柴盒的右下角,一张距离门口最近的两米宽四米长的铁质工作台面前,脑袋上是一次性白色无纺布头套,嘴上是白色口罩,手上是蓝色手套,身上是大了很多码的白色半袖棉质上衣和没有口袋的棉质长裤,裤脚有一部分被踩到了不合脚的白色及膝大胶鞋的鞋底,外头罩了一件白色塑料大背心,从肩膀罩到脚踝的那种。
从手到脚白色系OVERSIZE。
这肯定不是今年最时尚的造型,但是还蛮实用的,至少我的衣服上不会沾上血。
工作台上方有一根L型的大管子,顶部连着二楼。“Products”,或者说带着温度和血液的不规则形状的羔羊肉从里面和着温水留下来,水又从工作台上的导流管中流走。
每个人的面前都堆了一座肉型小山,手上拽着一块肉,肉被卡在双手中间V形刀片上,从上拽到下,血管就这样被剔除了。蓝色的手套被新鲜的血液晕染成红色了。该弄下一块了。
抬头望了望门上方的钟,1点35分。哎,距离下班还有2小时10分。
2
女主管突然推开透明塑胶门帘,她一步一步走向我们,门帘在她背后一条一条地晃动。所有人低着头看她。
”抱歉,因为疫情的原因,任何人之间需要保持至少两米的工作距离。我们这没有足够的空间,很遗憾我们不能留下你们所有人。留下来的人的名单贴在公告板上,“她抬起手指了指门正对的白色公告板,”没有找到自己名字的人,下班前到办公室来一趟。“
不确定我是否对上了她的眼神。没人来得及问任何问题。门帘还在一条一条地晃动。
小红还不知情,她在火柴盒的左上角,流水线的终点。
处理好的产品装到箱子里,沿着火柴盒中间墙边的传送带,在到头的地方往左拐,就到了左上角,小红在那里等着它们。给箱子称重,贴上产品对应的标签,捆好打包带,推到火柴盒外的电梯里。我们这边的流程就算跑完了。
小红就是我们这条线的终结者。所有的箱子都是她经手,也只有她经手。
原本是有两个人的,但是另一个老头吃完饭之后就没再下来。
那天运气是真的不好。
电梯坏了。一个一个的箱子,有的十七公斤,有的二十三公斤,不能推进电梯,只好一箱一箱搬到背后的临时冰柜里。等什么时候冰柜好了,要立马从临时冰柜里把箱子推进电梯。
冰柜最高一层的架子大概有一米八,小红不到一米六。
所有的箱子,加起来差不多600多公斤。小红就这样哼哧哼哧把箱子弄进去,然后弄出来。
里面的生产没有停,小红也不能停。
3
门帘还在晃动,里面的人开始往外冲。
都是我们这群年纪小的,五六个脑袋凑在一张A4纸前头。”是说有名字的可以留下来对吧?“我跟身边的人再次确认。从上到下,从左到右找了好多遍。英文名,中文名,小红的,我的,都不在上面。
我大概是被解雇了?
好多老员工的名字也不在上面。原来七八个人干的活,现在只能留3个人。老员工都走了,何况是我们背包客呢。
公告板就在临时冰柜的旁边。小红被突然的热闹吸引过来,把手上的箱子放进零下十八度的冰柜后走过来,脑袋上冒着汗珠。
小可爱这个时候从另一个房间也走了过来。看起来像是工作做完的样子。
”小红,你怎么了,是冰柜不够凉快吗哈哈哈哈~“,小可爱笑着然后从墙上扯了一张蓝色的擦手纸递给了她。
”老头不知道为什么吃完饭就走了,然后电梯坏了。“小红一边说一边向上翻着白眼。
”我来帮你啊。“小可爱把手搭在小红的肩膀上,向终点走过去。
我回到了那张工作台上。
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房间里原来早就少了几个人。
4
下午1:48
女主管突然把我叫走,叫到这个火柴盒左下角的办公室里,里面还有另外两个人,然后随手把门带上了。
”来,在这里和这里签字“,她低着头一边发着纸一边跟我们说着。
”这栏借用的公司器材这里我可以划掉吗?我什么都没有借。“纸上写着,最后结算工资的时候,如果器材没有还,会酌情从工资里扣掉。
”让你签字就签,别的地方别乱写。“每个字都带着重重的重音。
我们三个背包客也不敢再说什么,在桌上各自找了一支笔,又各自找了一个能把纸放平的地方,签下了名字。
”今天就是你们工作最后一天了,谢谢你们的付出。你们可以出去了。“女主管还是没有抬头。
哪里还有什么心情继续工作。
我溜到小红那里,想问问情况。
小可爱当时在帮忙打印标签和打包,小红在扫描箱子然后往电梯里推。
”所以我们是都被解雇了,对吧。“
”是啊。YI-HA,不用上班啦!“小可爱尖叫和脸上都带着笑意。
”你为什么不能留下来,你在这也工作这么久了。“我问道。
”哦,因为我怀孕了啊。我要保护我的宝宝远离病毒啊。“小可爱说。
”什么?!“我和小红同时惊呼。小红着急地甩着手示意小可爱别弄箱子了。
”我跟你们说过的啊!5月都要生了!“她把眉头皱在一起瞪大了眼睛嘟着嘴,一贯的可爱模样。
”你只跟我们说了你没有男朋友,没说你怀孕啊。天哪,上次你还爬到电梯里给我拿卡住的箱子了!“小红捂着嘴,一边回想着小可爱帮我们干了哪些活。
”大惊小怪的,赶紧把这堆东西弄完啦,该死的老头,知道被解雇了就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我才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弄这些呢。“说着继续给箱子贴标签去了。
我走到传送带拐弯的地方,把卡住的箱子推了推。又回到了工作台上。
最后一天了,也好好做完吧。
5
3月28日 下午3:45
工作台上方的管子里传出两声闷响,意味着不会再有东西掉下来了。结束了。
小红还没有。她要把所有的箱子弄进电梯做完记录才行。
小红在从冰柜里把箱子搬出来,两只手捧着,肚子顶着箱子,小跑。
”她不让我搬箱子。“小可爱对我做鬼脸,指着小红。
”当然不能让你搬了!我要早知道你怀孕我之前也不让你帮忙了!“
这不是她第一次帮我们了。不管我在外面,还是里面。
搬箱子的时候,她让我们把二十公斤的留给她,只让我们搬小箱子。
她已经下班的时候,虽然朋友在等着她,也来帮我们,弄完才走。
我被调去弄羊肚的时候,她从更轻松的岗位过来跟我一起遭罪。
看到有人没人轮换,不敢跟主管开口的时候,她主动换。
所有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她的肚子里有一个8个月大的宝宝。
爬进电梯的时候,她的宝宝跟着她一起爬。
搬箱子的时候,她的宝宝会不会也一起使过劲?
放到她喜欢的音乐的时候,她会拿着肉跳舞。她的宝宝一定也跟她一起手舞足蹈。
她搞恶作剧被人发现,被追着跑的时候,她的宝宝也在气喘吁吁。
而我们,还以为她是个宝宝。还以为她只是微胖。欣然地接受着,安然地享受着。
3月28日下午3:54
”See you guys.“ 走的时候她拥抱了我们。
我拍了她背上厚厚的肉,”Take care“。
告别太短暂,没来得及说一句感谢的话。
告别太突然,没来得及给一份小礼物。
告别太意外,没来得及告诉她,对我们而言,虽然工作内容很恶心,主管很变态,火柴盒很冰冷,但她是我们的小火柴。
她跳舞的时候,她做鬼脸的时候,她竖中指打招呼的时候,那些时刻,就像是火柴划开的那个瞬间,那点火花,把这个小镇的黑夜烫出一个洞,因为那个洞,温暖才得以流到我们的心里。
谨以此文献给小可爱。
祝愿她母子平安,祝愿她一生有爱。
Ref
- 根据国际劳工组织的准予就业最低年龄公约(1973),发达国家最低年龄不得低于15岁,发展中国家不得低于14岁。
- 参照 Youthlaw.co.nz/rights/legal-a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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