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读到马粪包用猎枪打爆满载着落叶松的运材车的轮胎,被司机一句“野人”的辱骂而当场气绝的时候;西班放弃继续创造鄂温克民族自己的文字而下山定居的时候;族人被迫搬离营地连视为光明和温暖的火种都遗忘的时候;我感觉到一种深沉而无力的悲怆。
这是一种巨大的,冲击力超越之前所有个体的死亡的毁灭,因为这代表着一个民族文化正遭受重创,面临消亡。
故事的结局,我们的政府免费为鄂温克族人造了一座座漂亮宽敞的房子,让他们再也不用居无定所;给他们配备了拥有现代治疗技术的医院和诊所,让他们享受更好的医疗资源。我们似乎给予他们的是家园,是更持久的生命。但这真的是鄂温克族人民内心真正需要的吗?
在我们所谓的现代文明过度开采他们赖以生存的森林,破坏他们的生存环境之前,他们过着这样的生活:
他们夏天在河里叉鱼,冬天在森林打猎;唤上心爱的驯鹿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各条支流沿岸居住或迁徙,繁衍生息。他们坐拥湖边山头的每个晨昏日暮,聆听四时性情各异的风,欣赏森林五颜六色的妆容。他们夜晚住在像伞一样的希楞柱里,抬头目之所及是星空;伤心垂泪时与之对望的是驯鹿充满灵性的眼睛;节日庆祝时围着篝火啖肉饮酒,载歌载舞;他们从不掩饰自己的悲欢和情仇。
他们以纯然而本真的生活方式,栖息在大兴安岭的原始密林里,早已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对于大自然他们知足常乐从不过度索取,懂得感恩和敬畏。他们从不使用一棵活着的树;当营地周边的灰鼠减少到一定数量时他们就会停止打猎并搬离;就连他们的驯鹿啃过的地方都依然草色青青。
他们敬畏火,从不往火堆里投任何不净的东西,无论搬迁到哪里都保持火种不灭,视不灭的火为永远的光明和温暖;他们敬畏山,所以走在山林里总是避免大声喧哗,怕惊扰了山神和参天大树;他们敬畏一切生命,打来的猎物在食用前都要先举行祭祀,吃熊肉时更是连骨头都不乱扔。他们深知自己从自然中走来。
正如老子所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大自然以丰富的资源馈赠鄂温克人的同时,也让他们备尝艰辛。可能是一阵寒风,也可能是一阵雷暴,或者一场瘟疫,甚至行治病救人这样的善事,都会夺走他们的驯鹿或者族人的生命。面对一次又一次的死亡,鄂温克人表现出超强的生存意志和生命力,同时更展现出超然的生死观。
他们从山间林木,清风明月中勘破了生命的真谛。对死去的亲人他们会选择四棵能围成方形平面的大树举行风葬,认为高高的大树是离天最近的地方。他们的萨满在知道救别人一条命就会折损自己孩子的性命时依然选择挺身而出。他们相信天是善良的人死后幸福生活的地方,他们坚信被树葬的亡人他的骨头有一天会落进土里生根发芽成新的生命。他们对死亡的领悟就像“落红化作春泥更护花”,也似“一鲸落而万物生”一样透彻而浪漫。
因为认识到生死相依,万物平衡,生命因循环而不息这一本质,他们在面对死亡和灾难时总能在悲伤过后选择淡然。主人公爸爸林克死于雷击,后来主人公喜欢上轰隆隆的雷声,她觉得那是父亲在对她说话;瘸腿的达西离世以后,他的孙子以他的名字命名。
历经磨难而继续活着的人更加勇敢、赤诚地拥抱生活,活出了血性和自我,展现出生命的坚韧和顽强。为了保护驯鹿,老达西赤手空拳与狼血博弄残了一条腿后始终保持复仇的信念并最终与猎鹰并肩作战以生命为代价完成了平生夙愿。面对日本人吉田的轻视和无理要求,尼都萨满宁可燃烧生命的余火以死亡之舞挽回尊严,并扔掉所有法器拒绝效力于日本人。看到同伴被日本人铃木秀男欺侮时,伊万直接手撕狼狗以示威泄愤,当60年代批斗运动的脏水泼到他身上时,他愤怒地自断手指以示抗议。怀孕的依芙琳选择驾着滑雪板在山岭雪谷间拼命穿梭以亲手终结腹中的小生命,只因他的到来并不源于爱……啊,下山之前的鄂温克人活得就像一团燃烧的火那样热烈和旺盛!
但故事的最后族人终究都搬到山下居住了,最后留守在这曾经充满生机的营地上的只有主人公和她的孙子安草儿。书记亲自上山来做他们的思想工作,宣称鄂温克族下山是对森林的保护;一个放下了猎枪的民族,才是一个文明的民族,一个有前途和出路的民族。主人公本想说:她的民族和驯鹿从来都是亲吻着森林的,与数以万计的伐木工人比起来,他们对自然的索取只是蜻蜓点水。但她沉默了,就连自己的名字也不愿意提起,她只想把自己所亲历的鄂温克族近百年的历史讲给她正守卫的那团火听。
当看到代表着幸福祥瑞的白色驯鹿跑回营地时,主人公仿佛看到半轮暗淡的月亮,她流泪了,分不清天上人间。与此同时,我也情难自禁,泪堤崩溃,我知道那是一种沧海变桑田的幻灭。
当睡梦中的列娜从驯鹿身上跌下而被冻死在雪地里时;当和猎鹰并肩作战向狼复仇的达西成为一堆白骨时;当穿行于暴雨天气的林克被雷电击中倒下时……一个个命定或意外的死亡我都没有使我哀伤。就像鄂克温民族相信的那样,他们是去了天上。人的生命就像山林间的河水从积雪融化再到云雾蒸腾一样,循环往复而生生不息,生命的来去是多么自然不过的事。但看到这样一个原本逐水草而居,狩猎为生的民族集体被迫改变原来的生活方式时,我感到无以名状的悲痛。
人类自进入20世纪以来就发展得太快了,快到来不及分辨每一次巨大的飞跃究竟是对是错。究竟高科技的现代文明和原始的部落文明,哪一个可以带领人类走得更久远?谁也不能武断地给出答案。只是所谓更先进的文明为什么一定要去改造“落后”的文明呢?我们明明可以不打扰他们的生活的。被现代生活牵引着不知走向何处的我们明明内心深处都劳累不堪,渴望诗和远方。可当这个世界上有人正替我们这样活着的时候,我们却亲手毁灭了这样一个世外桃源。
每个民族都是造物主的杰作,各自文明都有自己的演进节奏,如果把发展更成熟的现代文明比作一个成年人,那我们对待鄂温克民族就应该像对待一个孩子一样,允许他们成为他们自己。也许原本他们的民族终有一天也会拥有自己的文字。但一切因为我们的破坏,他们的文明发展面临停滞甚至是消亡。一个民族的文明不应该最后变成博物馆里的展示的藏品,不应该成为典籍里记载的历史,而应该是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传承和创新。
现代科学技术虽然可以延长人的寿命,却无法点燃生命的激情;现代文明虽然拓宽了人类外部的活动空间,却越来越压缩人们心灵的栖息地。身边环绕着蝴蝶,喝着山泉,吃着苔藓长大的驯鹿从此被圈养,这样的生活是它们需要的吗?远离山林的鄂温克人从此再也不能靠清风和流水的抚慰带走他们的烦恼和忧愁,又如何获得心灵的宁静?
就像笼子里的鸟儿有了安乐窝却永远失去了蓝天,生命被延长却暗淡了时光,新的家园显然没有带给鄂温克族人精神上的依靠。下山后的沙合力靠到处搞破坏而打发时间;尚未成年的索玛整天和男孩子厮混在一起;即使在现代社会中取得巨大世俗成功的年轻画家依琳娜最终还是选择了回归山林,把自己还给了树木、河流和清风、明月,还有驯鹿。正如苏轼有一句诗词所说的那样“此心安处是吾乡”,拥有固定居所却失去了精神家园的鄂温克人仿佛被流放,回不到过去又看不清未来。
现代文明的列车当然该向所有的民族敞开车厢的大门,但无论对于鄂温克民族还是我们自身而言,远远地抛出橄榄枝用邀请而非打扰的方式才是更好的选择。书中有句话是这么说的: 没有路的时候,我们会迷路;路多了的时候,我们也会迷路,因为我们不知道该到哪里去。
也许有一天现代文明带领人类走向迷途时,我们庆幸地发现还有鄂温克这样一支原始游猎民族依然在为我们守候家园,保管着人类文明的火种,就像书中的主人公“我”和安草儿一样。
虽然合上这本书时我的情感是哀伤悲痛的,但这并不是这本书带给我的全部体验。作者用沉静、苍凉的语言,河水流淌一般轻缓的语调,将额尔古纳河右岸自然景观的壮美、鄂温克族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人性美娓娓道来,生动如画,令人为之惊叹。我相信哪怕只是个孩子,捧起它都可以轻松开启一段美学旅程。我们真的应该早点遇见它——《额尔古纳河右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