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年春节,北上广写字楼里的 Linda、Mary、Vivian、Michael、Eric 便会挤上火车,陆陆续续回到福建、山东、河南、四川,变成村里的桂芳、小花、秀兰、大强、狗蛋。
时间一晃就到了初六,鞭炮声渐渐沉寂下来,只剩下收拾行李的窸窣声,父母的唠叨和孩子们恩恩啊啊的应答。
“刺啦”,便随着行李箱拉链最后的叹息,桂芳、小花、秀兰、大强、狗蛋们,又要踏上离乡的火车,拉着沉甸甸的行李,回到那些承载着机会、野心、欲望与梦想的都市里,做回 Linda、Mary、Vivian、Michael、Eric。
即便这样洋气的名字并不能真的改变什么,即便知道再大的远方也只有十平米超潮湿逼仄的地下室迎接自己,外面也不会有一盏霓虹灯为自己亮起,却总是能满足一份莫须有的虚荣,带来一份自我安慰的尊严。
可你总觉得身后有人桂芳、小花、秀兰、大强、狗蛋地叫着你的小名,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
“呜……”,那不只是汽笛的声响,那是家人和孩子协奏的呜咽。
二
火车开动了。
其实,不需要火车开动,我们便可以轻易地判别列车行驶的方向。离乡的火车下总是布满了送别的亲友,他们笑着隔着车窗挥手,可是谁都知道,一转头,这只手就要抹去眼角的泪滴。
火车越行越远,家乡的车站渐渐化成一个点,窗外是渐渐变得千篇一律的冰雪或是草木。这时人很容易恍惚,仿佛一下子回到几天前,因为那趟列车的途中眼前也是相同的场景。
几天前也是这趟列车,只是车下的人你不认识。他们一手掐着没抽几口却已燃烧过半的香烟,眉头微皱,一手拿着电话和家人报平安,“上火车了,明早到家,不必惦记”。车上,有力气的男士帮女士把行李台上行李架,一边寒暄“也回家过年?”“恩,回家过年了。”也会有穿着西服衬衫没来得及换的,上车便拿出笔记本电脑,大概是处理未完成的事务。
火车开远了。
昔日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你又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发现什么都没有。你清醒地知道现在坐得是离家的火车了,却宛如做了一场不愿醒来的春梦,只想呆呆地坐着出神,主动让那些耳畔远去的鞭炮声,眼前春晚花花绿绿的场景,还有鼻息里年夜饭的香气,离自己近些,再近些。
三
实际上你也清楚,回乡过年并没有你刚刚想得那么美好。
前几天写了一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不再数着手指盼过年了》。我们都过了数着手指盼过年的年纪,有时候回家过年甚至成为会成为一种甜蜜的负担。
发红包后干瘪的钱包,熊孩子的耐心考验,来自亲戚的灵魂拷问……新年的大欢乐背后暗藏着密集的“小确丧”,以至于《过年防亲戚指南》《过年防逼婚指南》《过年防熊孩子指南》一类的文章在朋友圈流行甚广。
你可能事业有成,充满了回家过年的渴望;也可能还在大城市焦虑迷茫,对回家过年有着隐隐担忧。但不管怎么样,你还是回来了。
你回到了那个可能没有肯德基、星巴克,没有滴滴打车、共享单车,没有高大写字楼、环绕立交桥的地方。这里可能靠人办事,缺少机会,缺少公平,缺少理解。
可这里就是你的家乡。
当一只脚踏上这片生你养你的土地,看到你熟悉而又略感陌生的校区,躺在属于你的小床上,就会无法控制地想起儿时的玩伴,热闹的集市,还有已经拆迁的老房子。
不管你愿不愿意,隆重或是不经意,年就这样过完了。家乡还是家乡,只是在前行的火车上的你的眼里,家乡渐渐成了远方,远方却不知何时才会成为家乡。
于是你,忍不住又一次回头。
四
我第一次坐火车是在小学。
那时候的火车卖送站票,两块钱一张,买了可以把亲人送上火车呆几分钟。小时候的我不懂,为什么每次乘务员要催好多遍送站的人下车,列车马上就要开动了,还是有人磨磨唧唧不下车,甚至没下去车补票到下一站。
而且也没见到送别时哭哭啼啼的场景,大家都是笑着点头,或是做最后唠叨碎了的嘱托。
直到我高中学了“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才渐渐明白,这看似矫情的诗句,只是千年前延续至今的写实。
如今送站票已经取消,上车送站的场景也已成为历史。只剩下窗外的人挥挥手,在列车中的嗡鸣声中渐渐消失。
然后,另一个地方渐渐清晰。
火车到站了。
拉着行李站定,你最后回头望了一眼,再转头,眼神坚定,大步走进拥挤的人流中。
新的征程开始了,别再回头,让这座城市留下你最美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