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宫傲被杀一事在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
明明没人亲眼看见,却都说的有鼻子有眼的,煞有介事。这风声,自然是宇文舟放出去的。很快,他想要的结果就出现了。
白帝城不可一日无主,十二连环坞几位分舵主一合计,一致推举宇文舟暂任城主。他也不推辞,表态说自己只是代理城内事务,同时定将全力追查原城主的死因,凡有能为宫傲报仇的,可随时取自己而代之。
“你这戏演得还挺足。”
说话的人不紧不慢地煮着一壶庐山云雾,茶香在初秋的冷风中显得愈发清冽。
“哈哈,过奖过奖,我这点事用不了几分力气,可比不上唐家小姐你步步谋划苦心经营。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做?”
江心浮着一叶扁舟,宇文舟斜坐在船头,笑吟吟地看着子荆。
江水煮茶,其火用炭,水取去人远者。水微微沸腾,发出汩汩的声音,子荆把沫上一层抹去,舀出第一道水。
“初沸茶水,味美绵长,谓之‘隽永’,常贮放于熟盂,以作育华止沸之用。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三沸之后,水老不可食。”
“你要与我论茶?”宇文舟歪了歪脑袋,“你们中原人那一套太复杂,我可不懂。”
子荆笑了笑,“我不是要与你论茶,而是要告诉你答案。眼下这江湖就好比风炉上煮着的这茶,白帝城易主,是为初沸。我若猜得不错,不日墨夜便会率人与你会盟,借你宇文氏昔日威名和白帝城的势力,恶人谷浩气盟之间的格局马上就会发生变化,此为二沸。接下来如果一切顺利,武林尽归旧主,你可以此为筹码与李氏皇廷周旋,或可圆你复国之梦,此为三沸。”
“照你这么说,前途是一片光明了?”
“有句话叫过犹不及。就像这茶,三沸之后若继续烹煮,既失其味又失其华,故常以初道茶覆之,可止沸固华,茶香久远。”
水大开,晶沫飞溅,子荆把刚才舀出的水掺入,再用竹夹在沸水中转圈搅动,茶水中逐渐形成漂浮细密的华,如枣花漂然于环池,又如晴天浮云之鳞然。
子荆在面前摆下一行三碗,示意宇文舟可自行取饮。
宇文舟伸出右手,手掌朝上,却不动作。子荆看他一眼,取了一碗轻轻放置在他掌上。
宇文舟笑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现在你大可放手而为,助浩气一举扫平恶人,墨夜要想做这武林之主,却不是那么容易,他自以为手握空冥诀就能号令武林?江湖人无不贪婪,且不说他能否保住空冥诀,若有人一口咬定是他害死前任武林盟主夺取空冥诀,他是无论如何也洗不清的。所以...”
“那你是觉得武林中人宁可承认唐家孤女为盟主,也不拥护既有能力又有实权的青锋帮帮主?”
“实权?他手里无非两股力量,一边是他手下谋士为他收入帐下的阵营势力,一边就是你的白帝城。你觉得如何?”
宇文舟没有马上回答,他小心地饮了一口茶,似乎在很仔细地品味其中味道,随后皱了皱眉,说了两个字,“烫口。”
“我对盟主的位子本没有兴趣,我的目标一直只有一个,就是九天。只是九天的力量太深不可测,如果不借助江湖和朝堂两方面的影响,根本无法与之抗衡。现在的李氏皇朝里渗透了九天的人,要想掌控他们何其困难,必须扶植新的势力,这也是我愿意助你复国的原因。”
子荆平静地注视着他,宇文舟突然感到有几分无措。
“其实这一点我一直没有很理解。九天与你唐家有何深仇大怨,为何你如此处心积虑的要扳倒他们?”
“你对九天了解多少?”
“据说是汇聚天下奇才的神秘组织,共有九人,以中古九天自称,当其中有人死亡,其他八人就会寻找一个适当的人选授以秘诀,成为新的一员。平时他们都隐居在全国各地,可每当武林或朝堂有大事发生之时就会现身。”
“不错。”子荆点了点头,“九天行事的踪迹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北朝,人们大都以为他们是隐世奇才,天下发生巨变时,便会现身力挽狂澜,拨乱扶正,为天下苍生指明出路。”
宇文舟听出她话里有话,“可事实也的确如此吧。据我所知,前朝腐朽堕落、国将不国之时,正是九天出面,扶持新皇,结束动乱。”
“那你可知,隋文帝本人就是当时九天的一员,为实现九天治世的理想,受其余八人扶持坐上了皇位,之后他为纪念当初九天在隋龙山的成立,定国号为‘隋’。只可惜,他做了皇帝后,习惯了万人之上,不愿与九天平分权力。于是九天动用各方势力巧妙挑拨,将文帝暗杀,倒让他儿子白捡了个皇位。”
宇文舟瞪大了眼睛,“这,还有这事?你又是如何得知?”
子荆见他惊讶的样子,觉得甚是好笑,世人果然不知九天的势力究竟已经到了何种程度。
“九天不仅在朝廷里可以呼风唤雨,在武林中一样可以。我父亲,前任武林盟主,正是上一代九天中的幽天君无名。不管是隋文帝的死,还是隋炀帝的上位,乃至于唐国公的崛起,但凡你说得上的天下大事,有哪一件跟九天脱的了干系?父亲高义,想说出真相脱离九天,却被莫名追杀,最后离奇失踪,对外说是归隐,其实是尸骨未寻,你说,我是如何得知的?”
宇文舟眉头紧锁,“话虽如此,九天所行之事,毕竟大多为天下苍生计,并无伤天害理之处,唐大侠又何必执意反叛?我有复国称王之心,自然不容九天如此强势。可从寻常人看来,若是没有九天,恐怕这天下更要动荡不安了吧。”
“呵,”子荆一声冷笑,“天下?谁的天下?若这是九天的天下,吵吵闹闹一台戏全叫他一人演了,那于芸芸众生何干?若这是众生的天下,你方唱罢我登场,那为何起承转合处处要听九天的摆布?你以为九天为守天下苍生舍小为大,却不知他们高高在上,手握无上的智慧和权力,可以尽情嘲笑世人的局限和无奈,他们给你铺好了路,给这天下大势铺好了路,将世人裹挟而去,可曾给过半分选择的余地?你生而为人,万物之灵,究竟是顺了自己的心意而活,还是顺了他们的安排而活?”
宇文舟一时哑然。天下大势,起起落落,是出自九天的维系还是编排?是众生仰仗九天庇护还是九天操纵众生命脉?是我选择了这条路,还是这条路选择了我?
“他们……想要,成为神?”宇文舟喃喃自语。
“何为神?何为人?神在成为神之前,其实也是人,可在成为神之后,却要反过来压制人。是因为他们比人睿智吗?还是他们害怕若人人都成了神,自己便失去了骄傲的资本,更失去了人的景仰和崇拜。难道说,这样的神真的比人高贵么?”
“我明白了……神,是不会渡人的。”
“九天与我的恩怨不在个人,而在于九天的存在抹杀了人性,当天下大势不合天道只合人谋,无法选择,只有顺从,那这样的人世还有何意义?我承父亲遗志,愿众生皆获自由,愿诸神烟消云散!”
江风吹过,风炉里的火苗劈啪作响,衬得那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宇文舟肃然正襟危坐,双手捧起一碗茶,递到子荆面前。
“请!”
(作者注:部分内容出自《茶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