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开篇第一章,是讲“乐”的,这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孔子的教导:“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在孔子眼里,学习,交朋友,都是乐事;不被别人理解,受了委屈,也不生气恼怒,那是什么?根子还是一个乐。他还说自己“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枕着胳膊喝凉水,这里面乐趣大着呢。在夫子的众多弟子中,唯有颜回和他差不多,无论何时何地,都享受着这种乐。他说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贤哉回也!”有点吃的,有点喝的,住在贫民窟,谁受得了?可颜回还是乐。
孔子、颜回他们,到底乐个什么?
周敦颐是程伊川、程明道兄弟二人的老师。周老师老是给兄弟俩布置一个作业:“每令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吃喝如此简单,住的也很简陋,肯定不是这些物质上的东西。有人说孔子、颜回是有志向的人,虽然暂时不得地,可有志向在,所以也不灰心丧气,仍然乐观。孔子师徒肯定有他们志向,但恐怕也不能是乐的充分理由。说志向,先领袖志向可谓大矣,“敢叫日月换新天”,可在苏区被剥夺了权力的那段峥嵘岁月里,据说也是牢骚满腹,不乐得很。
到明代,王阳明的学生陆澄给阳明先生写信,说自己的疑惑:周敦颐常让程灏寻找孔子颜回的快乐之处。请问这种快乐,与七情中的快乐是否相同?如果相同,普通人一旦满足了自己的欲望,也能快乐了,何必求做圣贤?如果另有真正的快乐,那圣贤遇到非常忧闷、生气、惊讶、恐惧的事情时,这种快乐还存在吗?况且君子心中常有戒惧,有终身之忧,又怎么得到这种快乐?我平时多烦闷,还没有体会到这种快乐,现在非常迫切需要得到它。
王阳明给他回信,说“乐是心之本体”,人心根本、自体,本来就是乐的。按我的理解,这里的“心之本体”,相当于“性体”,它原本就是充满的,自足的,生生不息的,活活泼泼的,所以是乐的,这种乐是真乐。“虽不同于七情之乐,而亦不外于七情之乐。”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真乐和它们不同,但也不离于他们之外。“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真乐,就是觉醒后的一段自得,本是人人具备的,普普通通的人也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普通人虽有真乐,但因为昏睡而不知道有,反而自寻许许多多的烦恼,把真乐给弄没了。如果人不能转向自己内心,发现原有的无欠无缺的真乐,而一味追逐着外在的东西,那只是欲望的驰骋,喜怒哀乐会随着境遇而变化,起起伏伏,永无休止。就像叔本华说的,人是一团欲望,满足不了则焦虑,满足了则空虚。“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人迷失在欲望烦恼之中,那种真乐却还是存在的,如同太阳,无论多么厚的云层遮盖,可总是还在。“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自己一念明朗,知道真乐就在自身,追求自身的诚挚,那么真乐就在这里了。一念开明,是要有觉醒的意识,这或是历经沧桑坎坷因痛苦而醒悟,或是得师友、善知识良缘而发觉,途径可能不同,归宿却无二样。刘云鹏老师多次说不要向外,要向内。老婆心切,他也是想唤起这“一念开明”。当然,不同的人,昏迷深浅不一样,效果也不同。“每与原静论,无非此意。而原静尚有何道可得之问,是犹未免于骑驴觅驴之蔽也。”原静是陆澄的字。王阳明先生说多次给你讲过这个意思了,而你还问怎么能得到这个真乐,这仍然是骑驴觅驴的弊病。
骑驴觅驴见于《景德传灯录》,志公和尚大乘赞云:“不解即心即佛,真似骑驴觅驴。”骑驴还觅驴,真是糊涂,当下就是啊。
“一念开明”,如同禅宗的顿悟,非有上根利器者不行。现在社会的诱惑,既大又多,原来没有的新奇玩意儿一波波出来,忧苦迷弃程度与古人不同,想“一念开明”很不容易。王阳明的弟子,有他这样的老师,还不好明白和做到,何论现在没有王阳明这样的老师来循循善诱?岂止王阳明,孔子也是一样,只有一个颜回。
刘老师在一次讲课中说不要舒服,没有难受要找难受,没有痛苦要找痛苦。这些年来,多少人让我推命占卜,对他们的汲汲于得失之心,无论多么强烈,多么不切实际,我几乎从不劝解,只是忠实“翻译”卦意。我认为没有经过世间种种足够的磨练,“一念开明”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那就折腾吧,直到折腾到难受和痛苦及格再说。有人说或许可能人家折腾一辈子,也没有向内觉醒的机会,那怎么办?我说那就是他的命,天安排的,谁也改不了,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