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渐渐隐去的哀乐,身着缟素的人群依次离开了庄宫,走出了曲沃城,他们将去往城东南的一处高地上,将沉重的棺椁送入早已挖好的墓坑。在这场有如冬季序曲的的北风中,有关季姬蔓生的故事便如凋零的黄叶一般,终将成为人们心中的绝响。也许到秋叶落尽的时候,又或者仅仅几天后,人们就会再次投入到枯燥而繁琐的生活中去,再也不会想起这个脸上总是挂满笑意的女子。
“狂风过后,便是暴雪了吧?”望着重新回归到平静的曲沃城,诡诸的心中充满了凄凉之感。他艰难地站起身来,与狐季姬一道走出了阁楼,站在迎风的护栏旁,再次眺望着申氏月楼的飞檐,口中不由自主地问道:“若是没有墙垣的遮蔽,枝叶会凋零,草木会枯萎,牛羊也会冻饿而死,可为什么总有人想要拆毁这房梁呢?”
这句话让狐季姬感到愕然不已,她知道国君所表达的意思,但却想不到问题的答案,故而迟疑了半晌。不过,诡诸似乎也没有想要从她的口中得到答案,只是回头笑了笑:“回去吧!一切都结束了。”
两个人心中各有所念,从角楼一路步行回到路寝,互相之间也没有说一句话。就这么沉默着进入了寝殿,狐季姬将诡诸扶到了榻上,又转身去给他准备热水,但也只是片刻的时候,如雷的齁声便充斥了整个大殿。拖着病体在冷风中僵持了那么长时间,国君也的确有些疲累,已然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狐季姬心中落寞,于是便坐在案几旁发起了呆,心中一直琢磨着一个问题:“倘若刚刚陪侍在侧的是陵苕,她会如何解答呢?”
狐季姬是一个处处都为人着想的人,因此无论旁人有什么烦难之处,出口之前她都会三思而后行,生怕因自己的莽撞惹了旁人不痛快,对待既敬又爱的国君,自然会考虑得更多。她会首先想到国君说话时的心境,究竟是欢喜还是沉闷,是悲哀还是愤怒,回答的时候会尽量顺着国君的意。与此同时,每当国君提出了什么疑问,她都会设身处地地将前因后果考虑周全了,并试图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这么前思后想之后,往往是她刚想到了一个主意,国君的注意力就已经转移到了别处,再说出的话也就无法引起国君的认同了。
而陵苕则正好相反。在狐季姬的心目中,陵苕是一个全然没有感情的人,无论想到了什么刻薄的话语,都会直言不讳地说出来,并不会因为面对的是国君就会有所收敛,同时也不会因听者情绪不佳而刻意照顾。因此,若是刚刚被问到的是陵苕,她大约会毫不客气地指责说:
“猪狗牛羊都是蠢笨没有头脑的东西,只会随着牧人驱赶的方向奔走,即便是眼前有万丈悬崖,它们都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又如何会在乎一个看似毫无用处的茅屋?为君者面对着世上最繁复的事务,很难做到事事周全,总是要有所舍弃的。若是总为了一些小事而伤春悲秋,只怕是连牧人都不如了。天底下值得悲戚的事情也太多了,做国君的还不都给哭瞎了眼?”
至于该如何解答国君提出的问题,陵苕大约也不会给出确切的办法,而是会以一种倨傲的态度回应:
“为君最要紧的是杀伐决断之气,臣下建立了功勋不可吝惜赏赐,对待犯下错误的臣子该诛杀的诛杀,该放逐的放逐。只要是认定的方向,就算是有万人阻挡也不能回头。哪怕是因此而折损了一些牛羊,也总好过瞻前顾后、左右权衡,作出一副儿女模样让人看了笑话。如此,才能显出国君的威严。”
狐季姬能够猜想到陵苕的语气和话语,但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让自己用她那种独有的口气来劝说国君。在经历了几次失败的尝试后,也只能无奈地摇摇头,暗中嘲笑自己的怯懦和无能,心中也感到释然了。她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国君身旁,伸手在他额头试了试,感觉到国君稍稍温热的额头已然不似往日那般滚烫,也稍稍舒了一口气。
由于担心几个小公子,狐季姬向羚趾交代了几句后没有多作停留,径直离开了路寝。从路寝返回时会路过一个荷花池,几个月前,青藜就是在这里被鬼魅刺杀的。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每次回想起来狐季姬都会感到头皮发紧,因此一旦路过此地,她都会不自觉快走几步,也好尽快摆脱那始终纠缠着自己的梦魇。
然而,让人大感意外的是,当她再次经过荷花池时,却隐然听到了申生玩闹的声音。狐季姬感到十分疑惑,于是便转过竹林去看,身后的几个婢女全都吓得挪不动脚步,可见主人已经走远,也只能硬着头皮紧跟了上去。
行出不远,狐季姬果然发现了申生的身影,此时他正跟着陆允在池中钓鱼。大约是一时不慎跌到了水里,此时申生的衣衫大半都已经湿透,可陆允却全然像是没看见一般,继续跟他争执着。
“怎么这么不小心呢?”狐季姬担心申生受凉,将自己的外氅脱下来给他披了上去,又关切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蛋:“若是染上了风寒可怎么是好?你可父亲可还病着呢!”
面对狐季姬的关切,申生倒是全然不以为意,反而兴奋地喊道:“快看,我钓了好多好多鱼!”
“姐姐来了!”陆允应付着给狐季姬行了个礼,又很是不屑地说道:“这大冷的天,不在屋里歇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你也知道天冷!”狐季姬显然是气急了。但话刚出口,她就自感失言,又向陆允道歉说:“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想到近日阴阳反转,外邪风寒最易侵染人身,还是当心些好!”
“哪儿那么容易!”陆允依然不依不饶,转而辩解道:“上次来的时候春寒料峭,水面上还结着冰呢,他整个人掉下去没得病,总不至于跟了你几个月就变得娇弱了吧?”
“快看快看!”申生并没有理会他们的言语,反而激动地拉了拉狐季姬的袖口,开心地叫道:“我又钓来一条!这条最大了,我赢了!”
“真不错,今晚可是有口福了!”狐季姬伸手在申生额头上点了点,见他又忙着上饵去了,便转头对陆允说道:“你入宫多年,我也是亲眼看着的,你是何等性情,我也很是了解。但你既然叫我一声姐姐,有些事情难免要啰嗦几句,如今已经长成,便不该还像个孩子一般,有些事也要多作考虑了!”
“我倒是想啊……”陆允一脸的不忿,但转眼又满是笑脸地问道:“原以为你会防着我不让我亲近国君,没想到竟如此豁达!但你也知道,我毕竟年纪还小,你说的那些事情多半是不懂的,要不……要不你就教教我?”
“尽……尽说得什么话?”被她这么一调侃,狐季姬脸上顿时就变得火辣辣的。为了避开难堪,她只好转移了话题:“现在日头下去了,还是早些回去吧!这么冷的天,再健壮的身子也是经不住的!”
“我还要再钓几条!”申生却怎么都不肯走,他紧张地盯着水中的动静,小声地数道:“给姐姐一条,给重目子一条,给棘心一条,给孟濯一条……大家都吃我钓的鱼!”
狐季姬几番劝解,可申生玩兴正浓,又哪里肯听?着实是让人无可奈何。见狐季姬满是焦急的样子,陆允突然偷笑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说道:“不钓了不钓了!都已经这么多了,就孟濯那笨手笨脚的,都不知道要杀到什么时候才行!要真等着她杀完鱼做好了再端上来,怕是我肚子都要瘪了。你不饿吗?”
“饿了!”申生果真就顺着陆允的话答道:“要不我们帮一帮孟濯吧?”
“才不要,让她慢慢做去!”陆允很是神气地说道:“我们就在一边看着她,然后玩投壶、陆博,让她生气去!”
“好啊好啊!”申生满是欢喜地叫道:“那我们快走吧!”
眼看着申生跟自己简单地道了个别,然后与陆允有说有笑地走开了,狐季姬不禁摇头笑道:“果真是天生万民,各有所长,每个人的活法终究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