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宝木笑
艺术与生活显然是紧密联系的,但如果仅仅说“艺术源于生活却高于生活”,这个论断其实是略显武断的。艺术的发展,不管是过往的历史,还是喧闹的当下,其与生活的关系绝非表象和本体那样简单,真正的艺术往往体现的是人类精神的飞跃和生活态度的涅槃。在这个意义上,艺术和生活其实更多是合二为一,它们的界限在逐渐模糊,优秀的艺术家必然要生活在一个自己的世界里,他的生活和他的艺术不再泾渭分明地被划分,他的生命已经完全艺术化了。
因此,在艺术的这种独特的追求过程中,当艺术家达到某种境界之后,他们更像是悟道者,生活的艺术化和艺术的生活化成为他们深深打动世人的艺术气质,而艺术也完成了康德口中的从“优美”到“崇高美”的巨大转变。而这种带着“悟道”性质的转变,不管在东方还是西方,总是带着“大道至简”和“返璞归真”的味道,毕加索后期作品的肆意和打破,梵高艺术成熟后的自我和无他,及至我们的书法绘画等各个方面都留有这样的深刻痕迹。如果说这种“简”体现出来的种种“悟”,在西方艺术系中往往带有着一种狂飙突进的变革感,那么在东方艺术系中则有着更多的润物无声的渐悟感。
这种润物无声让我们东方的艺术带着浓浓的隽永,带着深深的韵味,对于祖祖辈辈生于斯长于斯的我们来说,虽然艺术本身不分东西,也无高下,但确实我们更喜欢这种艺术的渐悟感,因为她亲切得就像儿时厨房里母亲忙碌的身影。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原本一心相夫教子的雨宫由佳最初只是因为单纯对生活美的向往,用身边司空见惯的花花草草点缀自己的小家,只想给每一天的生活带来四季的讯息,让一家人都能尽量感受到一种暖意,这无心插柳之举却造就了一位日本当红的插花大家。雨宫由佳后来成为插花教室“一日一花”的主办人,定期举办插花课堂,教会人们享受插花的乐趣,她的日式插花风格如今被各界盛誉,在日本全国各地的画廊多次举办了展览。
其实,雨宫由佳的这种经历颇得艺术的真味,艺术这种东西往往就是这样,一心要称霸武林的慕容复永远成不了一代宗师,越是要“悟道”越是离“道”更远,“妙手偶得之”永远是艺术佳作的注脚,“无心插柳柳成荫”总是让生活充满艺术的惊喜。《日日有好花》是雨宫由佳的插花作品集,与其说这是一本关于插花艺术的佳作,倒不如说这是雨宫由佳一年的生活。因为全书是按照时间顺序一路排下来,从元旦到12月31日,没有一天的间歇,每一天都有一味插花作品,报告春天已来临的山茶花、夏天立在路边的楚楚动人的荷青花、秋天慢慢变成红叶的叶子、冬季呈枯萎状的野蔷薇,插花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文人雅趣”,而是你我平凡百姓的岁月如歌。
但这并不意味着雨宫由佳的作品就因此降低了艺术水准,成为现今不少用“返璞归真”旗号掩盖自身专业基础薄弱的“取巧者”。恰恰相反,雨宫由佳的插花技艺是非常扎实的,甚至是完全恪守日式插花技法和规则的,日本花道流派众多,主要有池坊流、草月流、小原流、未生流、古流等,虽然目前的日式插花界各种流派已然逐渐互相渗透,但如果一定要将雨宫由佳的插花风格归类,应该偏向小原流更多些。小原流是日式插花的主流派系之一,在当今日本年轻人中较为流行,所追求的是色彩与形态的调和、对立之美,其艺术目的是教会人们运用简易的花材轻松快乐地插花,装饰生活空间,体味生活的艺术的“禅花一味”。
从插花技艺的“术”的角度看,雨宫由佳无疑是十分合格的插花艺术家。在小原流的插花技艺体系中,花材都较为简单,一般所选择的花材种类不会超过3种,由于作品的起意相对简单,所以所用的容器体量也不会很大,容器的风格根据不同花材的姿态、质地特性来选择。雨宫由佳正是如此,不管是“宣告梅雨季结束的花”还是“枸橘之绿”,不管是“残暑之光”还是“小小的荷兰菊”,无一例外都是用最简化的方式选择花材,尽量用单一的花材表达作品的内涵。在雨宫由佳的插花世界里,她一直都在严守着小原流“至简唯真”的技艺原则,在她365天的插花日志中,没有一个作品是池坊流那般构造复杂颇有皇室雍容风格的,雨宫由佳插花作品完全是“平民化”的,甚至在花材选择和主枝、客枝和中间枝的空间摆布等方面,比小原流更加亲和及随性。
这种“更加亲和及随性”是很难得的,因为日本传统艺术在坚守传承的过程中产生的某种顽固是很出名的,就像当年“昭和棋圣”吴清源先生开创新的围棋开局法,其受到的各种有形的和无形的压力是十分巨大的。这其中需要的是一种真正的“去功利性”,更需要的是对艺术自身的真正个人化的体悟,而这往往源自对生活至深的感悟。雨宫由佳是这样自述自己对花材选择的过程的:
“清晨起床,便打开窗户,朝院子里张望。一旦发现朝露打湿的花花草草,心想着,今天就是它了。于是便拿起花剪把它采了来。吃完早饭,打扫打扫卫生,顺便就把这些花草插在老地方。就这么简单,我的插花方式一点不麻烦,这成了我每天早晨的习惯。”
在这样的心境下,我们就不难理解雨宫由佳插花艺术的风格了,“打破”并非是其艺术的追求,“回原”才是其真正的艺术之心:回到原本自然的生活状态,感受慢调生活的惬意和真意。因此,虽然深得小原流的艺术精髓,但面对小原流对于主枝、客枝和中间枝长度和角度的严格规定,雨宫由佳仍然选择了一种更加“随心”的态度。比如,日式插花作品中,主枝是线条形态花材最粗壮、最美的一枝,是插花作品的主角,在善于采用木本花枝线条进行造型的日式传统插花中,主枝处于插花的中心地位,一般应倾斜10°左右,其长度也应是花器长高之和的2倍左右。但纵观整本《日日有好花》,雨宫由佳在主枝方面显然没有过多的束缚,“万寿竹的果实”直接以叶为枝,弱化“枝”的概念,“莲蓬”中直接以陶制的莲蓬为器,以干枯的藤蔓缠绕,甚至让人无法分清主枝到底是陶器还是藤蔓。
在这里,雨宫由佳的插花艺术已经不是简单的“术”的突破,前面提到的“更加亲和及随性”已经完全是一种“道”的体悟,是一种慢调生活中渐渐体味出来的“禅”,进而由“日日有好花”渗透出来的“佛意”。这其实在不知不觉中从另一个角度完成了插花艺术更深层面的“回原”:日式插花或者说花道最早源于中国隋朝时代的佛堂供花,供花有撒花、花蔓、拈花三种形式,其中拈花即取佛祖手拈莲花传授佛法真谛之意,因此将莲花插入盛有水的窄口瓶或壶中供奉于佛像前称之为佛前供花,是僧侣每日功课之一。日式插花从平安、镰仓、室町时代的佛前供花一路走来,经历佛前供花、寺庙插花、宫廷插花、民间插花、现代插花等数个阶段,但其“本原”仍然是一种对“禅意”的向往和对由此衍生的“慢调生活”的推崇。
毫无疑问,无论是从技术层面还是内涵层面讲,插花作品如果真要分出一个高下,此中真正被插花高手看重的还是作品背后的“花者之心”。一件好的插花作品,不仅给人以视觉的美感,更应该给人以精神的交流和心灵的震撼,插花在日本文化系以及整个东方文化系中,不仅是一种艺术,更是文学、美学、人格、精神的承载物,这完全是一种诗性的人文内涵,同时也给予了日式插花艺术无限的韵味与深邃意境,因而插花在更多场合被称为“花道”——没有对生活真正的“悟”,就没有插花的“道”。因此,雨宫由佳的花道作品虽然看似在小原流的方向走得很远,整体感觉也过于简化,但其却深和花道“构意随景”的精髓,成为当下日本花道界的翘楚。
这里就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问题:如何才能体悟那种花道“构意随景”的精髓,怎样才算达到了“构意随景”的至境。其实,雨宫由佳在书中的自述很能说明问题:
“现在我已长大成人,我生活的地方在神奈川县的丘陵地带,是周围一带仅存的绿树成荫的好地方。花开的地方,会有虫鸣,鸟飞的地方,会结果子。仍然可以体验大自然的气息。阳光洒在插好的花上,风吹过,枝叶摇曳,又可以感受到新的季节的到来。一年四季连绵不断,周而复始。一季过了又是一季,大自然不断重复的过程,或许会让我们审视自己的生活,尽管我们已经依赖日历和钟表太久。一年365天,每一天用身边的植物营造出一片美好,串成一本只属于自己的插花日历。让我们在忙碌的现代生活中停下脚步,花点时间关注一下脚下的花花草草。正是这些日常生活里司空见惯的花草,会向我们倾诉四季的变化,还有过往日子的细节。”
这段相当篇幅的自述,没有多少网络写手需要的东西,因为不够“煽情”,不够“偏激”,不够“抓眼球”,更没有“蹭热点”,且“三观太正”,过于像“中老年朋友圈鸡汤”,绝对是很多“网红”微课里的反面教材。然而,这也正是我们现今面临的问题,到底怎样才算一段真正的人生,如何才能在浮躁功利的社会稍微活的轻松一些。当然,人生观和价值观应该是多元的,我们也没有理由就反对上面提到的种种做法,“有人深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这些选择都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可是这中间是有一个基本的评判标准的——如果自己活的不开心甚至让周围的亲朋因你受累,再多的鸡血也是饮鸩止渴。
由此回到上面的问题,花道的“构意随景”与其说是一种境界,其实更是一种心情和生活态度,欲望过于强烈者会自然不自然地产生一种对“景”的抵抗甚至逆反,这与慢调生活中的“禅花一味”显然是背道而驰的。雨宫由佳在自述中的娓娓道来其实正是这种生活态度和心情的一种诠释,花道只是一个媒介而已,其对人最大的益处在于给人们一个反观己心的机会,“让我们在忙碌的现代生活中停下脚步,花点时间关注一下脚下的花花草草”。莫要小瞧这种貌似“毫无价值”的驻足,古往今来多少贤士达者却经由此渐悟此生,进而感悟天地,真正做到了拥抱生命。而花道这种深和欧阳修“闲和、严静、趣远”审美趣味的艺术,最大的魅力也正是这种对普通人的生活启示,毕竟人的一生匆匆数十载太过短暂,我们是不堪将其填鸭得过于饱涨的,正如雨宫由佳在《日日有好花》八月七日的插花日历中所言:“插花时,比花更重要的是留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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