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曲之美,缓慢悠扬,荡气回肠。犹如幽静林里云雾缭绕,实有几分虚虚实实无可分辨。
01
在一池青莲中央,一个亭子孤独静默地立着。亭中有一古装女子,化了淡妆,手捏帕子,莲步轻移,以长袖掩面,只露一只带着哀愁的眼眸。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的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动人,古老优美,却平添了几分悲凉,弥漫着冷清与哀伤。
突然,狂风暴雨肆无忌惮地袭来,那亭中女子的身影,在暴雨的屏障中模糊直至淡去,温软的曲调也渐渐埋没在雨声中……
我从梦中惊醒,睁大了眼,额上带着细密的汗珠。
02
我出生在戏曲之家,从小便接受与他人不同的教育。我的奶奶每天都守在我身边,一句一句教我唱。
别人家的小孩玩的时候,我在唱;他们看电视的时候,我在听;他们休息的时候,我在咀嚼爷爷给我讲那些关于昆曲的古老忧伤的故事,尝来味道极浓,也久久不散。
我从没羡慕过他们。因为我热爱昆曲,它就像是我的血液,我的灵魂。我仿佛生来便为它而活。
我喜欢一个人在寂静幽香的院中聆听柔美的曲儿,看着一旁满树的花被清风吹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在我耳中,清风,落花,都带着令人无法忽视的曲调,在静谧的夜中流动着。
七岁那年,灾难来临。那是我人生中的低谷,永世都无法释怀的低谷。一场暴雨席卷了我的梦,席卷了我的童年,也席卷了我对昆曲的迷恋。
当时我被困在一个面朝天开的洞中,整整淋了一夜的大雨。我被人救起后又昏迷了三天,醒来后才发现,我的嗓音沙哑了。
我的声音如同干涸的枯井,在遗失的流年中暗淡,艰涩,无可寻觅。我无助而惊慌,想要唱一段却迟迟张不开口,哪怕鼓足勇气迫使自己发出刺耳的声音,也……令人痛恨直到泪流满面。
他们用怜惜的目光看着我,不时地摇摇头,或叹息,或沉默。他们都说,我得好好养病,以后还有机会。但我知道,不可能了。我分明听到了医生口中冰冷无情的话语。
后来,我与其他小孩一样,去了学校。
再后来,遇见了她。
她是我的语文老师,年轻漂亮,她的面孔有一种古典的美,让人一眼难忘。
她的声音特别好听,说话的时候还会带一些昆曲特有的音调,她的神情总是很忧伤,眉间的哀愁仿佛化解不开。我曾疑心她也会唱曲,但至今未去询问。她就像一个谜,而我并不想去破坏她的神秘。
一天上课,我竟看她看得出了神,等回神时,她已站在我的身边。
“老师是不是很美?为什么要盯着老师看呢?”她温柔地笑着。这是她第一次问我问题。
全班顿时大笑起来,笑声刺耳。还有同学站起身大喊着:“老师,她是个哑巴!你问她她也不会回答的!哈哈哈……”不断有人在起哄,犹如洪水般来势汹汹。
可不知为何,当我与她对视时,周围一切都静止了,那些人与喧嚣在不觉中被我屏蔽在外,只剩下我与她。
自那以后,她便总同我说话。一次,我们一起漫步在校园,情至深处,突然来一段昆曲,她的声音动人心魄,风乍起,扬起她的发丝,那双带笑却尽显忧愁的眼眸露出,薄唇一张一合。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没揣的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我惊奇的看着她,她竟旁若无人地捏起袖子,半遮面,莲步轻移,向前走去。我看着她的背影,久不能回神。
原来,她真的会。
03
我从不觉得我与他人差一个甜美的嗓音,我只欠昆曲一段唱词。
我惬意地卧在床上,耳朵里塞上耳机,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这听着真是耐人寻思,无可捉摸,虚虚实实,却道尽人间极乐、极苦、极悲。
聆听便是极好的享受,似品尝久酿的美酒,入口烈,后留香,回味无穷。
忽然,我的脑海中闪现出她的身影。她可是昆曲传人?如此正统,无丝毫瑕疵。
她同我讲她的故事,我兴致勃勃,第一次在她面前开口说话:“好。”沙哑难听。她没有丝毫惊奇,只微笑。
她说她从小便学曲,五岁时便在当地成了小名人。长大后,人们更加迷恋她。迷恋她的声音,迷恋着优美的曲调。每当她唱的时候,全场没有一丁点声音,人们都呆住了——那甜美的嗓音唱出的曲儿,太美了。
我似乎都可以想到,她将发丝拢起,明眸皓齿,面向观众,低吟浅唱,柔婉动人。
“那为什么后来不唱了呢?”我问。
她无奈地笑着,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她没有回答,而是问我:“你喜欢昆曲吗?”
我点点头,“是热爱。”但我的歌喉已然逝去,消失在一条无尽长河的末端。
“现在……像你这样的孩子,已经不多了……”她悲伤地说,“毕竟昆曲只是一门被人遗忘的艺术罢了。”
被遗忘了吗?我并不赞同,但看到她愁怨的模样,我不禁沉默。她并没有告诉我她的故事,这件事也就暂时搁下了。
放假后,我便跟随母亲去往异乡。至于去做什么,她并未明说,只道让我开开眼界。
我们坐火车一路向西,窗外景物变了又变。从高山到平原,从岩石到沙土……我们不断转车,让我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
三天奔波,终于到达目的地。我疲倦地趴在母亲背上,沉沉睡去。我只感觉她走得很慢,像是在犹豫什么。
我是被嘈杂声音吵醒的,似有人在争论着什么。当我睁开眼睛,竟看到母亲恼怒的面容,而站在她对面与她争执的是一个身着戏服的男子,那张脸不知是化了妆还是生气所致,一片通红。
我站起身走到母亲身边,询问地看向她,而她只让我自己玩,便不再管我了。
我打量着这里。这仿佛是一个中大的舞台,台下放着三排椅子。我轻轻地从台上跳了下去,坐在观众席上。向后看去,空空荡荡,冷清异常。这么大的地方竟只放了三排椅子?
看来这儿的生意并不景气,来看演出的人太少。
我只静静地坐着,望着前面几人吵地面红耳赤,不禁想起了老师忧愁的神情。
不一会儿,他们几人似已争出了什么结果,各自离开了。我搜寻着母亲的身影,她向后台走去,不知要做什么。
“嘿,丫头。”一个沧桑的声音在我身侧响起,“来听曲?”
我转头看向他,原来是一白胡子老人。他看上去已是耄耋之年,却实有精神,眉眼间隐藏着几分逼人的魄力。
我摇摇头,又问,哪有曲?
还不等他回答,突然音乐响起,帷幕升起,一女子唱着词,深情舒缓,涓涓细流,轻柔哀伤,倏地,一重音响起,场上风格突变,像狂风骤雨般席卷,惊起涟漪,骤然砸下,砸在所有人心上。
台上女子兰花绕指,碧桃扇面,以紧凑的步伐快速行走,神情慌乱又哀愁,芊芊玉手伸向空中,仿佛在挽留着什么。她唱地那样完美悲伤,愁绪万千。
我认得她,她正是我的老师。
04
他们曾是一个团队,四处奔波表演。然而人们越来越不喜听曲,转而去看那些当红歌手的演唱会。
几年前,团队解体。首先离开的是我的老师。至于原因,无人知道,很多人已经对她产生了怨恨。一旦有第一个人离开,其他人也就有了借口离开了。
我知道,我的老师不过是为了追求自己的爱情罢了。
那天,她告诉我,她爱上了一个人。
他说她必须放弃昆曲表演,再找一个稳定的工作,他们才可以在一起。她不想放弃啊,但没有好的收入,如何生活?在纠结与挣扎中,她还是选择了退出团队,从事了教师职业。
她热爱着昆曲,却不得不放弃。然而,当她去找他时,他却不在了。
“知道《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吗?可老师与她不一样。老师不会还魂哪……”我犹记得她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当时的她,太过悲伤,仿佛花谢不曾荣,芽儿破土也不曾生长,困惑与悲哀分秒缠绕。
那个老人又来找我了,他摇摇头,“姑娘,这团,聚不了了。”毕竟物是人非。
他还是那个旧的人,我的母亲,我的老师也是。只是时代在变,无法挽留。
今日来聚,不过是为了散地更彻底,化为纪念,都是幻影。我远远看向那个舞台,台上的女子悲愁亦真亦假。
回到家的第二天,我第一件事便是去找老师,至于何因,我不清楚,只是有一个念头,想要快些见到她。
一路小跑,上了楼,竟发现她家门并没有锁,我悄悄推开,还不曾往里看,一股血腥味便涌入我的鼻腔,带着悲凉。我惊恐地直往后退,腿不住发颤,即使没有看见,那画面也不停地在我脑海中闪过,一遍又一遍……
我急忙敲着邻居家的门,心里冰冷一片。你不是说你不能还魂吗?可为什么还要这样做?我越敲越用力,屋里的人终于将门打开,我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急急忙忙用颤抖的手指向老师家。
一天慌乱中,老师性命保住了,却陷入了昏迷。
那个男人来了,而他面对的却是昏迷不醒的老师,看着他悲痛欲绝,我淡然。
老师,你一直都是杜丽娘,只是遇见昆曲与他的时间不对罢了。
05
自那次团队聚会后,自老师自杀后,我无法再浑浑噩噩。我开始坚持每天喝十几瓶水,每天早晚都要找个无人的地方练喉咙,在学校里,我也不再沉默,不管别人异样的眼光,不管他们怎样嘲笑我有怎样沙哑的嗓音,我还是不停与他人聊天,就连课堂上也积极回答问题。
我的人缘越来越好,学习成绩一路飙升。他们说我已经忘了昆曲,只有我知道,我离昆曲越来越近。
我心中总有一个信念,我的嗓音会好,老师会醒过来,团队会再次形成,昆曲的时代也会到来。